绿皮车箱的窗吹进的风真亲切,更能觉得与有期而至的满洲里走得更近,火车继续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边际滑行,窗外的绿色渐次被一种异样的斑斓取代。 当微风细雨中“满洲里”三个字出现在站牌上时,眼前已然矗立起一座与南方不同的城池。
雨脚初收,我向满洲里必打卡的国门走去。天是灰蒙蒙的,四周空气湿润而沉重,裹挟着微凉的铁锈气味,在空旷的边境线上弥漫开来。

1949年领袖出访苏联乘坐的火车头,锈迹斑斑的铁轨仿佛能听见历史的轰鸣。“中东铁路”第一站旧址,铸铁雕花的牌坊凝固着中国铁路的历史烟云。


灰白色的国门大楼在雨后浮出,倒映在湿漉漉的边境线上,像一幅洇开的水墨,界限未必要锋利如刀,但土地的呼吸与心跳,却在这片湿润里清晰可闻。


雨后的天空瞬转湛蓝,国门塔楼高耸入云,凛然不可侵犯。登上拨高的“北疆明珠塔”一眼望三国,举目域外地广人稀,略感萧条,塔下这片土地琼台楼宇尽见繁荣。


再往前走,41号界碑便兀自撞入眼帘。它被雨水洗刷得异常清晰,棱角分明,上面殷红的国徽与“中国”二字,在雨后的微光里透出肃穆的尊严,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符咒,嵌在雨后勃勃绿茵的土地上。


有火车远远地来了,铁轨在饱饮了雨水后变得格外黝黑发亮。巨大的车轮滚过湿滑的钢轨,发出沉重而悠长的摩擦声,在雨后清冽的空气里传得很远。列车从国境线上缓慢穿过,这钢铁的巨龙正喘着粗气,缓缓驶向国界那片沉默而陌生的土地。


我从南方以南的家乡飞行五个多小时到哈尔滨,再坐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达满洲里,原以为这里夏天短暂,花朵凋零得焦急,属于北寒苦地。然而初识满洲里,它很像一颗被西伯利亚的风吹来的彩珠,滚落在国境线上,熠熠生辉。


而最耀眼夺目的莫过于那些无处不在的套娃,它们不仅是特色的建筑和工艺品,更像是这座边城的灵魂和图腾,层层叠叠,包裹着满洲里独特的呼吸与心跳。


踏入市区,套娃便不再是橱窗里的摆设,它们以巨大的体量、张扬的色彩,宣告着这座城市的主调。最大的套娃广场上,数层楼高的巨型套娃傲然伫立,描金绘彩,笑容可掬。


她硕大的裙裾上,繁复的图案像是浓缩的万花筒:俄罗斯的洋葱顶教堂、蒙古族的祥云纹饰、中国的牡丹与祥龙,不同的文化符号在这里被大胆地拼接、融合、而且毫无芥蒂,如同套娃本身,一层套着一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阳光洒下,那些鲜艳的红、亮眼的蓝、耀眼的金,跳跃着,碰撞出近乎喧闹的喜悦,瞬间就攫住了旅人的心神。这哪里是一个广场?分明是一个敞开的、巨型的套娃,将整个城市的风情都囊括其中。


循着这斑斓的指引深入街巷,满洲里便在你眼前一层层旋开。建筑是凝固的乐章,俄式的“木刻楞”小屋,圆木垒砌,棱角分明,棕褐色的木身沉稳厚重,仿佛还带着森林的松香。


抬头举目望更远处,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婚礼宫,鎏金穹顶在蓝天下划出饱满的弧线,闪烁着近乎圣洁的光芒,与不远处现代高楼简洁的玻璃幕墙形成奇妙的对话。


这些风格迥异的建筑,就那样安然地并肩而立,像一组组放大的、立体的套娃,各自独立又和谐共处,讲述着不同时代、不同民族在此交汇的故事。


走在街上听到的语言也如同套娃的彩绘,斑斓混杂。俄语的卷舌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韵律,从擦肩而过的金发碧眼商人口中滑出;蒙语的低沉浑厚,如同草原的风,偶尔掠过耳际;而最亲切的汉语,其中的北方方言,则稳稳地托着底,是这片土地和文化不变的根基。


店铺上的招牌中文、俄文、蒙文并列,琳琅的商品更是几种文化的杂糅。俄罗斯太甜的糖果、巧克力、太烈的伏特加酒。多少都得买点作拌手礼。


还没受到污染的草场奶制品,槐树蜂蜜散发着浓郁的异国气息;蒙古的皮草、铜器、酒具带着草原的粗犷与醇厚。


中国的茶叶、丝绸、小家电、瓷器则温润地守在一旁。俄罗斯人讨价还价的声音,混合着各种语言的碎片,在空气中搅拌、发酵,竟生出一种奇特的和谐韵律。这声音,是套娃旋转时发出的轻响,是这座城市最日常的脉搏。


街角的套娃制作体验馆,我驻足观看一位俄罗斯匠人神情专注制作套娃。大娃套住小娃,大的“母亲”到最小的姑娘,每一个套娃都需精心打磨、描绘,似乎是在梳理这座城市的肌理。


那些最小的套娃,面容简单,色彩朴素,像是最初的、质朴地聚落在这座城;而最大的那个,则浓墨重彩,承载着所有叠加的繁华与喧嚣。


一层套一层,从核心到外延,到历史的沉积,文化的交融、商贸的往来,都被这大小不一的套娃所包容并封存。这手艺,不正是满洲里存在的隐喻吗?


继续在这座小城里走走看看,直到黄昏余烬,落日仍在远处燃烧着的时候。我再踱入满洲里套娃广场,天光渐次暗下去,暮色如墨汁般滴落,正缓缓浸透整片天空。


顷间,灯光突然一齐醒来了!广场正中,那硕大的套娃酒店,如拔地而起的庞然巨物,周身彩灯霎时通体明亮起来,如同无数彩带缠绕,又似熔化了的彩虹横空倾泻下来,涂满了巨大的套娃建筑群。


灯光在暗夜中熠熠生辉,恍惚间,我竟感觉到这些光似乎有了生命,正在舔舐着黑夜的边际,连带着整个广场都被这奇幻的光明包裹住了。


走近靠前细看,套娃建筑群的轮廓分明,却并非实木质地,而是钢筋铁骨冰冷的现代产物。然而,那绚烂的灯色分明在每一道道弧线、每一层层嵌套中流动着。


斑斓的彩光在金属皮肤上重新画出了童话的面孔。巨大的套娃们彼此叠套,大套小、小裹更小,环环相扣,恍如无穷无尽,把整个夜晚也裹挟进这迷离的幻境里去了。


广场四周,星星点点的霓虹灯次第亮起,俄式尖顶小楼,印着俄文招牌的店铺,在夜色里排开了阵势。手风琴悠扬的琴声如蜜糖般在空气里流淌,与面包房里飘出的麦香奇妙地交织。


游客来来往往,照相机闪光灯如同夜海里的浪花,忽闪忽灭,将此处的人造星光与俄罗斯情调,一同定格在了方寸大小的镜头中并收藏于内存。我驻足于此,也被这异域幻梦包围着,仿佛也成了梦境中的一部分。


我仰头再看那灯光璀璨的套娃巨阵,它如此盛大,如此辉煌,如此真切地悬在眼前。灯光闪烁,人们欢笑、喧嚷,套娃不断更换绚烂的霓虹彩衣,将整个广场映照得更加明亮缤纷。


然而夜渐深了,灯光终将次第熄灭,如同被套娃们重新收束入怀。当灯火阑珊,人声渐歇,唯有边境的风依旧在广场上寂寞游荡,彼时,满洲里才真正属于套娃的故乡。


灯火终究要散去,而套娃们收起光芒,重新化为巨大而沉默的幻影,伫立于国境之侧;它们默默叠套着异域的光影,仿佛在等待下一轮夜色降临,重新点亮这精心织就的异国幻梦。


人间幻景,亦足以在夜里作片刻星辰;灯火是人造的,但灯光下欢颜却真实可触。人们便在这虚实之间,被套娃的彩光温柔所环抱。那光层层叠叠,如同一个醒着的梦,既非全然真实,也并非全然的虚构;它正以自身存在的明灭,映照出我们内里对远方童话永不熄灭的渴求。


站在灯火阑珊处再回望,满洲里这座城,不正是一个被无限放大的、活生生的套娃么?它最坚硬的外壳,是绵长的国境线,是辽阔草原赋予的苍茫底色。


我深情地感慨:套娃层层叠叠的彩绘,是俄罗斯的奔放热烈,是蒙古族的悠远深沉,是大东北的温厚包容,是满洲里这个百年口岸吞吐的繁华印记。


套娃里的城,城里的套娃。每一次旋转,每一次开启,都释放出更丰富的色彩,更悠长的故事。它提醒着你,在这北纬49度的边境线上,包容与交融,本身就是一种最绚烂、最坚韧的力量。


(图文于2025年7月10日满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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