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猫记／小刀

我一直没同意女儿提出想养一条狗或一只猫的要求，虽然我以前两者都养过，尤其是猫。       小时候家在农村，不养猫，家里老鼠会闹腾的厉害，养了猫，老鼠就都跑到不养猫的隔壁老王家祸害去了。所以那时的农村，养一只猫跟养一只鸡一头猪一样普通又重要，也没有当宠物之说。我记不清家里养过几回猫，只记得父母每次讨一只小猫回来，就用木桶装着，盖着棉布，小猫咪整夜地叫，吵得我睡不着觉。几日过后，慢慢养熟了，混在一群鸡鸭里长大，三五天不见是常事，偶尔看见，嘴里叼着一只老鼠从跟前窜过，有时会蹭在脚边，眯在身旁，随手便撸一会儿。     但也仅止于此，大抵跟人相处，猫始终都是若即若离的状态，消失的久了，找不着了，再捉一只回来。如此循环，倒让我小小年纪便产生“记有来时，不知归去”的感悟。这也是后来我不愿再养动物的原因。只是想不到城里的家里竟也进了老鼠，整天不是这里窸窸就是那里窣窣，用了各种办法：捕鼠夹，粘鼠板，老鼠药都不能将之驱除，于是听了亲戚建议：其楼下小区公园里有一只野猫，因经常投喂跟他比较亲近，可以捉了送过来。       说是野猫，当然不是山野未驯化的野猫，是指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我至所以这样称之，是觉得这些从小在外流浪惯的猫，都有很难家养的野性子。       刚开始为了防止它跑掉，就关在小房间里，它倒也不吵闹，看到我进来，就缩到女儿给它做的小窝里，这是一只小黑猫，女儿叫它黑瓶，很奇特的名字，让我想到另一个奇特的猫的名字：“衔蝉”。         “衔蝉”最早来自于后唐琼华公主给自已的猫取得名字：＂衔蝉奴＂。这是一种特定花色的猫，通体雪白，口边有黑色色块，如同嘴里衔了一只知了，故而称之为“衔蝉”。后来，这个形象又文艺的名字深受文人亲睐，就成了猫的别称。譬如南宋诗人陈郁《得狸奴》一诗中说自己“穿鱼新聘一衔蝉”，北宋诗人黄庭坚的《乞猫》“买鱼穿柳聘衔蝉”、清女作家孙荪意为自己的猫主题著作取名为《衔蝉小录》等。

一只流浪猫.水彩小刀

    而“黑瓶”的花色正好跟“衔蝉”相反，通体黑色，口边有白色色块，下颈圈及腹部有狭长白色，四肢脚掌也是白色，有点像古人叫的“乌云盖雪”。       我叫不惯“黑瓶”，一直是用小时候呼猫习惯发唇音“汁汁”来呼它，至于我为什么发这个音自己也觉得奇怪，好像不管遇到自家或别人家的或路上的流浪猫，叫其他的它没反应，但凡发“汁汁”声，必能引其注意。后来读到宋末元初白珽的《湛渊静语》，记载：“俗以舌音‘祝祝’，可以致犬；唇音‘汁汁’，可以致猫。汁汁声，类鼠也。”才发现原来这种习惯自古就有延续。       不管是“衔蝉”还是“黑瓶”，都跟我小时候养的狸花猫有区别，百度百科上说狸花猫是我国原产猫，其动物学史考证之一是在宋朝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这让我心存疑虑。       中国最早出现猫的文字记录，是在《诗经·大雅·韩奕》中，有这样一段：蹶父孔武，靡国不到。为韩姞相攸，莫如韩乐。孔乐韩土，川泽，鲂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庆既令居，韩姞燕誉。     不过，这里的“猫”不是类似现代的家猫，而是与熊、罴、虎等归为一类的凶猛野兽，也不捕老鼠。       诗经上的＂猫＂具体是什么样的猛兽不得而知，但中国确有种和人类生活交集、能够捉老鼠的动物叫“狸”。《吕氏春秋·仲春纪第二》中说“以狸致鼠，以冰致蝇，虽工不能”。《韩非子·扬权》中说“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西汉的典籍中也多将之称之为狸。到了东汉猫开始取代狸被作为能捕鼠的代名词，这其中可能是受到佛教译经的影响，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被广泛地称之为猫了。       但这些出现在文献里的狸猫只是属野性难驯且较难捕捉的野兽，并没有被驯化成中国的原土家猫，而是在驯化为家猫的进程中，被外来的家猫所打断。       最早作为家养的能捕鼠的猫，相传是随着佛教传入带进中国的。     宋元时期人们买猫时签的猫儿契的文字中，就有“一只貓兒是黑斑，本在西方诸佛前。三藏带回归家养，护持经卷在人间”的字样。明代陈仁锡所辑《潜确居类书》也认为“猫出西方”，其所引《玉屑》云：“中国无猫，种出于西方天竺国，不受中国之气，鼻常冷，惟夏至一日暖。猫死不埋在土，挂于树上。释氏因鼠咬坏佛经，故畜之。唐三藏往西方取经，带归养之，乃遗种也。”张岱《夜航船·四灵部·猫》中也说：“（猫）出西方天竺国，唐三藏携归护经，以防鼠啮，始遗种于中国。故‘猫’字不经传。《诗》有‘猫’，《礼记》迎‘猫’，皆非此猫。”可见，猫并不是我们的本土产物。而狸花猫可能是在这些外来品种猫中，逐渐延续下来、形成最适宜本土生存且具有文化性代表、普遍性存在的特有猫种。     猫作为泊来的物种，虽然可以家养并善于捕鼠，但其表现出来的高冷、神秘、未完全驯化、与人类若即若离的状态，使其产生类似亦善亦邪的神灵属性，因此，在当时人们养猫是十分讲究的，买猫称“聘猫”或者“纳猫”，有一套完备的聘猫流程，“纳猫如纳妾”。还要写一张纳猫契约。宋陈郁的“穿鱼新聘一衔蝉”，黄庭坚的“买鱼穿柳聘衔蝉”，陆游的“裹盐迎得一狸奴”等说的都是当时习俗对养猫的礼仪重视，以前我家里养猫，父母也是打听到哪家有小猫出生，于是带着米、糖之类的礼物，登门去讨要的。

猫.水彩小刀

    黑瓶作为被强掳来养的野猫，自是没享受到这种聘猫礼遇。不过来了之后，老鼠便远走他乡了。女儿更是喜欢的不行，每日放学一闲下来，就要抱在怀里逗玩，结果不是弄得脸上就是手上都是抓痕，妻多次劝告无果，只得给黑瓶又是打预防针、又是勤洗澡、勤剪甲，忙着在网上买猫粮、买专用用品，我也放下顾虑，决定接纳它，好生待它。只是后来发现，除了饿了，黑瓶才跟你亲近，其余时间，任凭你百般呼它，最多小尖尖耳朵动一动，根本不搭理你，每天盯着玻璃门窗望着户外，侍机出逃。       终于有一天趁我们疏忽，跑了出去，七八天都不见踪影，在我们一家都认为无缘再见的时候，半夜突然又跑回家来，浑身脏兮兮的，瘦的皮包骨头，一进门便四处搜寻吃的，急的妻子赶忙给它消毒冲洗吹干，又气又心疼。老实了几天，逮到机会又跑了，隔几天回转又把我们折腾一遭，三番五次后我们也烦了。我对妻子女儿说：＂看吧，野猫很难家养的，最多把我们家当成冷了避寒，饿了寻食的地方。＂       到了春天，黑瓶更是和着外面野貓的叫声，躁动不宁。而我的支气管炎症又犯了，整夜咳嗽，妻子陪我去医院检查，医生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们可养动物了，建议处理不养了，要不我这过敏性体质炎症很难痊愈。我和妻子对望一眼，头一次动了送掉黑瓶的念头。       但是碍着女儿难舍的情绪，还是决定留下再养养。直至有天雨夜，黑瓶又从外面游荡回来，浑身又脏又湿又臭，妻子给它冲洗时，发现毛发大块地掉，头上还有几块秃斑。妻子大惊失色：怕不是得了皮肤病，要是传染一家人就坏了。再想到我的病情，妻子下了决心，用袋子装好黑瓶，不顾下雨，骑上电动车就出门，女儿还是有些不舍，要跟着去。       我问妻子：送去哪里？     妻子回道：哪来哪去。       不久，妻子回来，我低声问：丢了？有没有回追或不愿离开？     妻子回答：哪有，袋子一打开，它就冲出去了，头都没回。     我心安了不少。       后来有天我又悄声问女儿：那天你们打开袋子黑瓶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吗？     女儿犹豫了一下，说：没跑多远，就站在路边停下了，妈妈骑车掉头开了很远，我坐在后面回头看，它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       是不是这样结局更好？一只自由没有归宿的猫。       三岛由纪夫在《不道德教育讲座》中建议：人类最应该向猫看齐。因为再也没有比猫更冷淡、更无情、更任性，並且绝不任由人类摆弄的动物了！       村上春树在其《大智若猫》中曾自喻 ：“猫薄情，不知回报，无论人怎么宠爱他们，为他们鞍前马后地忙碌，他们想要走的时候，都没有任何犹豫，当然也有人喜欢这种性格，我就是其中之一。”他说到：“人类的爱抚和捉弄，在猫看来，都是无聊的小把戏。猫深谙人类的喜怒哀乐，为人类展示了一个永远零度的冷酷典范。”         如果你想学习且能忍受这种典范，请养一只猫。

一只慵懒的猫.水彩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