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腊月的晨霜/送米的父亲下了山冈/满满的东西哟/压弯了厚木扁担/嗬约,嗬约/惊醒了梦中的群山
赶着慵懒的冬日/送米的父亲上了渡船/冷冷的江风哟/吹不干一身大汗/嗬约,嗬约/舢板在脚下晃荡
追上下山的夕阳/送米的父亲进了学堂/茫茫的人海哟/何处是那期待的目光/嗬约,嗬约/一步一个艰难
送米的父亲哟/挑着的/是一担深沉的希望
——《送米的父亲》
父亲节,翻拣从前的文字,找到了这首在高中时写的小诗。往事如烟,随着这些稚嫩的文字悠悠发散着。想起远在故乡、年迈苍老的父亲,一时间思绪纷至沓来,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开始。
最早关于父亲的形象,我是从母亲的叙述听来的。
我的祖父曾是村里有名的老中医,有五个男孩,父亲排行老四,恰好出生于新中国成立之初。父亲小时家境尚可,但好景不长,很快就赶上了那个特殊年代。祖父作为“文化人”,吃了不少苦,又“四体不勤”,长期赋闲,家境一落千丈。祖母忙里忙外,艰难拉扯几个孩子,因为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在父亲还是少年时便离开了人世……
祖父天生不是个善于照顾孩子的人,于是父亲和几兄弟不得不直面谋生的压力。父亲小学毕业就开始下地,逐渐完成了从不事生产的“读书郎”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转型的历程。
青年时代的父亲,尽管家贫四壁,却豪爽仗义,耿直大方,颇有任侠之气,也因而结识了一帮知交好友,相互时常聚会走动,在这过程中偶然与母亲结识相爱,并最终走在了一起。考虑母亲是独生女的关系,父亲最终以上门女婿的身份,用一把锄头扛起了家中的重任。
我出生于七十年代后期,两年之后弟弟出生,再过一年,小妹又加入了我们的大家庭中。加上阿公阿嬷(外公外婆),一家七张嘴主要靠父亲和阿公地里的劳作,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
小时候,我印象中的父亲,平素话语不多,沉默如金,却是个真正有着一身气力的男子汉。
听母亲说,两岁那年,我生病住进市立医院。那时父亲为村供销社挑苹果,满满的一担也只有两分钱的酬劳。父亲一点也不怕辛苦,每天风一样从地里到店里来回不停。空闲时候,他就用工钱买一大袋的苹果,隔三差五地送到医院。
每回看见父亲,我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有次母亲抱着我在二楼的阳台上,看见楼下的父亲,我高兴得顺手将半个苹果砸在了父亲的脑门上……父亲捂了捂痛的脑袋,抬头看着我们,就那么站在原地,嘿嘿地笑着。
许多年后,回想这样的画面,眼前仿佛彩霞满天,夕阳中父亲的身影,是那般纯朴憨厚,又那般顶天立地。
而我小时的生活,也确实是清贫快乐的。
父亲从不把钱看得太重,所以家里开支用度都是母亲安排管理,父亲自觉上交各项收入,一年到头时常囊空如洗。即便如此,他也会想方设法给我们制造许多的“小惊喜”,一有零用就会买些五香花生、蚕豆片等给我们打牙祭,有时更会直接称上几两油亮喷香的卤猪耳朵,吃得我们满口流油。
那时正是八十年代初期,父亲的几个朋友逗钱到外地“做龙”(在公园和旅游区修建“龙宫”等人造景点,后来成为当地外出闯业的一条主要途径),邀父亲入伙,父亲看了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默默打消了念头。
那段时间,印象最深的是每天父亲收工回家,坐在饭桌上,手中叨一根烟,喝几口自酿的米酒,脸儿红通通地就开唱样板戏的名段:穿林海,过雪原,气冲霄汉……
随着我们三兄妹的先后上学,家中的开销便日渐紧张起来,父亲的烟也开始越抽抽便宜,从五毛一包的友谊到四毛一包的乘风,最后换成了一毛四一包的鹭江。
除了收拾地里的几块水田,父亲农闲时便到处揽活,伐木、搬运、砸石头,什么赚钱,父亲就做什么,挑得都是强度最大、危险性最高的重体力活。有一次,父亲往货船上搬运木头,从舢板上不慎摔下,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才慢慢地康复。还有一次,父亲伐木时被砍断的大树当头砸下,肋骨断了两根,直到现在一到阴雨天就腰杆作痛。
永远忘不了外曾祖母逝世那天,父亲在百里外的林场已经出工了半个多月,因为工地偏僻,无法通联,我受命骑车一路问到林场,走进厨房,看见父亲一张胡须拉渣的脸,上面泥土混着汗水,就那么蹲在地上,捧着一碗冷硬的米饭,就着茶水和咸大头菜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鼻子一酸,泪水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因为少年时期营养不良的关系,父亲的身子骨并不好,那些年里,父亲可以说是用长期透支身体的方式支撑着家庭的重担,咬着牙默默承受着,但在我们面前,却从来都是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父亲最常给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不用担心,好好读书,天塌下来也有爸爸顶着。
高中三年,我和弟弟同时上了市重点中学南一中,小妹随后也上了镇上的中学,开销的压力更让我们这个飘摇之家喘不过气来。我和弟弟寄宿在校,除了学费和住宿费,一日三餐都要自备大米和饭盒,在食堂蒸饭。为了节省开支,我们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直接在市区买米,而是隔段时间就由父亲挑着送进学校。
那几年,因为水口电站建设,老家刚刚完成库区移民,从村里到市里主要以水路为主。父亲一早挑着米坐上客轮,几乎都要大中午的时候才能到达市里。我们的一中在山头上,父亲从码头挑着米,一路拾级向上,穿过熙攘的人流、闹市,沿着校外悠长的坡道,一路挑进学校。
我们那时不知道,父亲体力其实已大不如前,每次挑到门口都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他都会故意在门外休整一下,然后再进来,站在我们面前又是一副若无其事、风轻云淡的样子。
和米一起送来的,还有母亲自酿的咸菜,以及被父亲汗水浸得湿透的一元五元的伙食费。
父亲每一次都是匆匆来,看了我们就走,哪怕正是饭点,也不在食堂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他说食堂的伙食吃不惯,他已经在路上吃过了,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父亲还是为了省那几个钱。他所谓的干粮,也无非是母亲准备的咸菜泡饭罢了。
有一次,赶上汛期水路停运,父亲挑着米一大早挤上绿皮火车,到一中的时候正是上午课间休息时间。父亲把米挑进宿舍,在小卖铺门口找到了我。那天凑巧,我上午误了早餐时间,看见父亲时,手中正握着刚买的热气腾腾的包子。
对上父亲戴着竹笠,身上被淋得湿漉、袖子还往下滴答着雨水的身影,不知怎么,忽然一阵愧从中来,总觉得自己花钱是不应该的,对父亲嗫嗫嚅嚅地,爸爸,我饿了……
父亲打断我的话,摸着我的头说,没有关系,爸爸知道你饿了,饿了你就买东西吃,爸爸不会怪你的……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回去父亲喝多了自酿的米酒,眼睛红红的,他说孩子买个包子都要跟他解释,他觉得对不住孩子……他又说日子再难,也要撑下去,一定要让孩子们完成学业。
那以后,父亲更努力地到处打工。在二伯的介绍下,有一段时间,他和母亲在市郊的化工厂打夜工,我们周末也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就是在旁边打望:在泡花碱刺激气味浓重的车间里,看母亲双手用力撑开麻袋,看父亲一铲一铲,用力打碎坚硬的碱块,再吃力地铲起,装入袋中,一两百斤的袋子,一个晚上要弯腰铲上几十袋,常常两腿发麻,手臂发抖,本就不好的腰更是雪山加霜,而天明过秤也就是十几块钱……
在狭窄简陋的宿舍里,常常背地里看见母亲抹着泪花给父亲涂药油,父亲边忍着伤痛,边轻言轻语地安慰她没事,叮嘱她不要让我们看见……
那一年,我终于考上了远在成都的大学,收到通知书那天,父亲激动得像个孩子,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但第二天醒来,又开始为我的学费到处筹措。那时家里所有开支都用来支撑我们几个孩子的学费,家中光景可以说有了上顿不知下顿。即便如此,父亲对着我也像没事人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个假期,父亲都在为我忙里忙外地收拾着,到处借钱凑学费。出发的那天,本来已经说好不送我的,后来终究又不放心,说到成都没有直达的火车,要送我到武昌看我转车再回来。
那时正是学生返校的高峰,福州至武昌的火车人多得从车厢头看不到车厢尾,父亲替我扛着粗重的藤皮箱,千辛万苦地挤上来。老式车厢里又闷又热,我们是站票,也没机会找到空座,十八个小时只能一路站着。到了晚上,我两腿又麻又累,再顾不得脏乱,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父亲站我旁边,让我靠着他腿睡一会,担心我中暑,不时用衣袖替我扇着风。我在迷迷糊糊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亮的时候,我揉揉眼,看到父亲一头一脸的汗水,却笑呵呵地告诉我火车就要进站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成都工作,后来又调进了北京,渐渐成家立业。因为工作和家庭的关系,和老家联系越来越少。转眼又是二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而今我也已为人父。每次逢年过节回去,看到父亲和母亲日渐苍老的身影,心里总有一种酸酸的愧歉感。
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独立性很强的人,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外,读书、求学、谋生,受再大的苦,再多的委屈也习惯了一个人承受,每一次给家里打电话也都是三言两语只报着平安的讯息,即便很久没有回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可是在今天,我忍不住想起我的父亲,那个远在故乡风烛残年的老人,那个不知道今天是他节日的父亲,那个为了子女、吃了大半辈苦头的父亲……
人生如逆旅,充满风兼雨。当年送米的父亲已经年迈,他挑着的那担希望,而今也接到了他孩子的肩上。每一位父亲,都竭尽所能地为孩子遮风挡雨,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要让孩子脚下的路,走得更顺畅,更阳光。一代又一代,延续着生存和希望。
或许,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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