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重庆这座城的记忆,我自认它总是与崖分不开的。长江与嘉陵江在此相遇,不舍昼夜地冲撞、削切,便有了这错落的崖。最初亮起的灯火,应该是巴渝先民在崖畔点燃的。或许是渔人夜归的松明,或许是戍卒角楼的火把,摇曳在潮湿的江风里,照见的是生计的艰辛与生存的倔强。
那时节,怕是没啥“浪漫”可言的,有的只是将身子钉在绝壁上,向嶙峋的石缝讨一方立足之地和沉默的力气。这力气,便化作了后来那令世人惊叹的建筑——吊脚楼。
我所见的山与崖是洪崖洞最为经典,它是一部凝固了的生存史诗。它不像是“建”在崖上的,倒像是从这座褐色的山岩里“长”出来的。千百根细细的柱子,深深扎进崖壁,托起层层叠叠的屋宇。那楼阁便那样悬着,空着,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吹得晃荡起来,却又千百年来安之若素。
木质结构的屋已熏染了岁月的深赭,檐角如飞鸟般轻灵地挑起,是对沉重崖体一种俏皮的反抗。这便是先人的智慧了,也是山城人骨子里的脾性:于无路处开路,在绝境中生花。他们将家园托付给这些看似纤弱的灰瓦和木柱,与脚下的深渊达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平衡。这平衡里,藏着对大地最深的信任,与最野性的浪漫。
白日里,它是一座精巧的、棕褐色的博物馆,可看榫卯,可辨纹饰。然而,洪崖洞的灵魂,需待到日头西沉,才肯全然显露。最先亮起的,或许是最高处那翘角飞檐下的一盏。随即,像是得了号令,又像是点点星火燎原,一片,一层,一簇……顷刻之间,那整座依崖而起的楼阁,便通体透明起来。
金黄色的光,从每一扇雕花木窗里溢出,从每一道回廊的栏杆旁泻下,勾出连绵的、璀璨的轮廓。那光不是平板地照着,而是有层次的、温润的,仿佛楼宇本身在发光,是沉睡了整日的宫殿,在夜色里苏醒,吐纳着金黄的呼吸。
片片点点的金黄倒映在脚下沉沉的两江水里,江面便也铺开一片片流动的、破碎的金箔,随着微波,晃晃荡荡,直要漾到人心底里去。崖是坚硬沉默的史书,而灯火,切夜在倾诉着温柔的故事。
循着这光的指引,我便走进了故事里。脚下是十一层的“天空街市”。于此不必刻意分辨方向,随性走去便是。这一层弥漫着咖啡与酒的香气,是年轻的、微醺的脉搏。小馆子门口支着几张桌椅,坐满了人,喁喁私语与玻璃杯的轻碰声,都浸在冬日暖融融的光晕里。再往下走,空气陡然变得热烈而鲜活。
洪崖洞的夜,也是美食的江湖。空气里霸道地充斥着花椒的麻、辣椒的烈、牛油的醇厚,折耳根的脆,以及各种食材在高温下迸发的焦香。火锅店门口排着长队,红油在鸳鸯锅里翻腾;小摊上的酸辣粉“滋溜”一声滑进喉咙,带着直冲顶门的爽快。
还有金黄的炸酥肉、晶莹的冰粉……每一种气味,都是一声热情的邀约。人们捧着碗,站着,走着,脸上被热气与灯光映得红彤彤的,那是一种沉浸于纯粹口腹之欢的、毫不掩饰的满足。
崖上灯火闪炼岀的光与影,在这里是最耐心的造梦师。那缀满藤蔓的古老石壁,被灯光洗出一片朦胧的幽绿,是梦的底色。身着华美仿古衣裙的姑娘,在刻有书法字体的石崖前,微徽一笑,快门轻响,便定格了一帧属于山城的电影。
远处,千厮门大桥拉出一道道光的琴弦,江上游轮鸣着悠长的汽笛,缓缓划过。现代的通明与古朴的辉煌在此处交汇,竟无半点隔阂,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一种贯通古今的、流动的热闹。
上上下下,横直穿梭,走累了,寻一处临江的露台坐下。手里或许是一盏清茶,或许是一杯咖啡。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微凉,将方才的喧嚣稍稍推远。对岸都市的楼群,是另一片灿烂的星海。
而凭栏处,正悬在这片星海与脚下流淌的灯河之间。忽然便明白了,为何说“山城的浪漫至死不渝”。这浪漫,不在风花雪月的辞藻里,而在这一口滚烫的麻辣里,在这一盏为夜行人点亮的崖上灯火里,在这将生活高高托起、与星空对话的胆气里。它便是这人间烟火本身,炽热,浓郁,生生不息。
夜的深潭,渐渐沉淀了所有的声与色,只剩下光与影。离去了,频频回首。那一片崖上灯火,依旧煌煌地亮着,像一簇簇永不熄灭的、温暖的篝火,烧在长江之畔,也烙在了行人的心上。它不是风景,它是一个证据,证明着生活可以如此攀附绝壁,开出绚烂的花;证明着浪漫,就藏在这至死不渝的、热闹的人间。
(图文于2025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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