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素食者》，说不清是震惊、疑惑还是伤感的复杂情绪在心里蔓延，这就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带给我的感受，触动心灵又回味良久。

前段时间，韩国作家韩江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被国人所熟知，一时间掀起阅读她作品的小高潮，其中中篇小说《素食者》是最受欢迎和追捧的，我也趁热打铁，一睹为快。韩江是亚洲第一位获得诺奖的女作家，诺奖评委会给她的颁奖词是“她以充满诗意的散文直面历史的创作，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 在获奖的6天时间里，她的作品在韩国的实体销量突破百万。韩国总统尹锡悦在脸书上发帖祝贺韩江：“你把我们现代历史上的痛苦和伤痕变成了伟大的文学作品。”

《素食者》讲述了女主英惠于婚后某天突然拒绝吃肉，进而幻想自己是一棵树拒绝进食，直至生命垂危的故事。结构上匠心独具是小说的一大亮点。小说共三部分——素食者、胎记和树火，每部分可独立成篇，合在一起又是另一个故事。其中第一部分素食者以英惠的丈夫为第一人称视角讲述，其间穿插英惠的内心独白。胎记和树火分别以姐夫和姐姐仁惠为第三人称视角讲述。这种多视角的写作手法可以把故事全方面无死角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使得同一事件带给读者不一样的感受。例如：仁惠的丈夫有一晚与她强行发生关系，在丈夫眼里，虽然妻子事后在哭泣，但是她第二天早上的态度跟往常一样。而真实的情况是，“吃早餐的时候，她（仁惠）总是冒出用筷子戳自己眼睛的冲动，或是把茶壶里的开水浇在自己的头顶。”更恐怖的是，在那天夜里丈夫睡着后，妻子痛苦得忍无可忍，她甚至带着绳子走到后山企图自尽。

除此之外，小说每部分的叙述都不是平铺直叙的。在“胎记”中，时间跨度只有几天的时间，它是通过插叙交待来龙去脉的。“树火”则描摹了仁惠去精神病院看英惠当天发生的事，几段回忆镶嵌其中，使得故事因旁生枝节变得丰满。这种行文结构的小说像一个复杂的拼图，随着情节的推进，读者只有找对每个片段（拼图）的正确位置，才能拼成有机的整体。

在语言方面，与张爱玲着力渲染凄清的氛围不同，韩江的笔触是冷峻克制、细腻生动的。往往人物越是安静和平凡，我越能感觉到文字的冷静，甚至令人不寒而栗。因为表面看似平静如水，实则暗流涌动，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抑或是火山爆发前的平静。

正如事物都有前因后果一样，英惠变成素食者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切都缘于她做的一个梦——黑暗森林中的仓库和映在血泊中的脸，在此前一天，她因做饭时被丈夫催促而切到了手指，刀刃也掉了一块碴，丈夫吃到后对她一脸狰狞，大发雷霆。再往前追溯到英惠小时候的经历，那一年，9岁的她被自己家的狗咬了，于是父亲把狗绑在摩托车上骑了一圈又一圈，英惠亲眼看到狗从口吐鲜血和白沫直至变得奄奄一息，之后父亲大摆宴席，英惠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然而最主要的原因是温顺且固执的英惠从小被父亲家暴，以至于9岁的她与姐姐在山里迷路时，她曾说过“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那时的她就想逃离父权和暴力，这次不吃肉也是反抗的一种形式，包括她不穿胸罩和后来干脆连衣服也不穿了也是为了挣脱束缚。当然，英慧的反抗是消极的，是以伤害自己来实现的。

如果说英慧最初以不吃肉来对抗男权社会的压迫，那么相似境遇下的仁慧只是默默承受，甚至选择逃避。这从她在摄影机里目睹丈夫和妹妹的越轨行为后并没有发泄愤怒，而是冷静克制和麻木可见一斑。表面上，仁惠善解人意，任劳任怨，努力扮演每一个角色，可是“有记忆以来，童年对她（仁惠）而言，不过是咬牙坚持过来的日子罢了。”加之丈夫对她的冷漠自私和对家庭不负责任，仁惠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她甚至感受到“数不尽的树木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树海带着熊熊烈火包围住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仿佛她随时都会因无法承受而做出极端的行为。

值得一提的是，姐夫对英惠的所作所为有下流猥琐的一面，但也不是单纯地为了私欲。英惠的性格是安静的，她的相貌普通，少言寡语，在丈夫小郑眼里，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 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这让我想到了张爱玲笔下的乏味无趣的白玫瑰孟烟鹂，不过在姐夫看来，“有时在她眼神里看到的不是被动和呆滞的麻木感，而是含着激情且又极力克制那股激情的力量。”看来还是姐夫了解英惠，姐夫身为摄影艺术家，已经一年之久没有新作品了，他的内心十分焦虑不安，当听到妻子无意中提到妹妹臀部的胎记时，促发了他创作人体彩绘的灵感。作为一家之主，家里的经济方面来源于妻子的收入，他的内心也很有受挫感，夫妻间情感的疏离和隔阂也使他的内心感到孤独，而艺术创作是唯一能体现成就感和认同感的途径，这也为他压抑得几近迸发的情感找到宣泄的出口，哪怕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张莉认为“韩江是深具女性视角、女性声音和女性精神的写作者，她的获奖让人重新认识和理解世界文学视域下的女性文学的意义”，对此我并不十分赞同，女性是弱势群体，理应受到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的关注，但正如伍尔芙在《一间自己的房子》中所说“任何一位作家，总想着自己性别，那缺点是致命的。作家必须完全敞开心灵才能完整充分地让我们体会到他，分享他的经验。必须无拘无束，心境平和。”韩江在《素食者》中为女性发声，同时也展现了男性内心的挣扎和孤独。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家人只是劝英慧吃肉，但是却没有人想弄明白她为什么不吃肉，没有人走入她的内心世界，亲密关系之间尚且没有沟通的欲望，又何况别人呢？

类似于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中主人公变成甲虫，英慧则幻想自己是一棵树。与动物相比，植物可以远离暴力、血腥和杀戮，只需阳光和雨露就可以蓬勃生长，而且树根深入土壤，树干长出枝丫，这也是她渴望与他人建立连接吧。

英惠最终会活下来吗？仁惠会抛弃6岁的儿子吗？她能觉醒吗？小说的结局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只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