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狄金森 1982年,大学三年级开学的时候,一位专门研究艾米莉·狄金森的诗人教授从美国来到了黑龙江大学英语系。他的名字叫梅伯来,具体来自哪所大学我已经不记得了。美国,那时候对于我来说,实际上是即新鲜又陌生的,而狄金森是谁,我只是看到过这个名字而已,当时没有任何书籍能让我读到这位神秘诗人的诗歌。梅教授,同学们都这么叫,大约有五十多岁,穿一件黑色西服,带着一副金丝眼镜,每天早晨来上课的时候,用左手端着一杯黑咖啡。 课本发下来了,是一本单薄的油印英文诗集。第一堂课,梅教授对狄金森的生平以及当时的美国历史背景做了介绍,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这位深刻无底又彻底自我封闭的女诗人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我也是非常自闭的一位,在苏联式高大的阶梯教室,我平时爱坐在最后一排,也就是最高的一排,好让老师和同学感觉我的“不存在”。然而梅教授的课彻底改变了我的这个习惯,等到他的第二堂课,我第一个来到教室,坐在了第一排最中间。
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开始阅读英国诗歌,主要是以华兹华斯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诗人,同时也开始接触中国的新诗歌,如顾城,舒婷等人。那也是我书写第一本诗集《一品红日记》的时代。艾米莉·狄金森的出现,让我对诗歌获得了崭新的认识—诗歌居然能这样写!每一堂课,梅教授都会把一首诗抄在黑板上,看学生都到齐了,他会喝一口咖啡,闭上眼睛,然后用宁静而略带哀伤的语调把诗背诵一遍。第一次他读完诗后,有人突然带头鼓起掌来,这在课堂上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当时我被惊呆了,一下子哭出了声来。因为我坐在最前面,所有人都看见了。 课堂上,梅教授会逐字逐句地对诗歌进行讲解。怕学生有不懂的地方,他还按着美国的习惯,给我们开了课外辅导时间。记得那一次我拿着笔记本,问了他两个问题。那首诗的标题是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因为我无法为死神停留》,其中的第三段是这样的: We passed the School, where Children strove At Recess – in the Ring – We passed the Fields of Gazing Grain – We passed the Setting Sun – 我的问题是:recess 是什么意思, ring又代表什么?梅教授告诉我,美国学校孩子课间休息叫recess。 Ring是双关语,可以指操场,即孩子们休息的地方,也是结婚戒指的意思。这四行诗总结了人的一生:学校和童年,青年婚嫁,中年丰收的稻谷,还有老年—“我们驶过那轮落日”。梅教授讲完以后,他连声对我说谢谢:你的问题帮助了我!我马上会把这段遗漏的地方写进讲义,回美国后讲给学生听。 是的,后来我也想讲给学生听,但我没有当上老师,更与教授职位无缘。但梅教授的执教风范,影响了我的一生:那种认真,那种谦卑,那种对文学的热爱和奉献。多年以后,在美国我有了女儿,就是大家熟悉的年轻艺术家爱米玉,她的英文名字就是来自我所热爱的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 爱米玉小的时候,经常提起recess和ring这两个词,我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我还想穿越回1982年,告诉梅教授,ring一词,还有拳击台,马戏场,非法帮派的意思。我还要告诉他,他的白瓷杯黑咖啡把我馋坏了,至今阅读诗集或写作,我都要先酿一壶最上等的哥伦比亚黑咖啡。比如现在。
1984年大学毕业以后,我曾经多次试图翻译狄金森,但每次都发现,她的大部分作品里都有我拿不准的地方,甚至根本读不懂的地方,这让我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1991年到了美国后,我同导师麦卡弗雷谈起此事,他笑了,他说就是美国学者也不会百分之百弄清楚。麦卡弗雷是加州圣地亚哥州立大学文学教授,1988年至1989年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是我的硕士论文导师。从去年开始,在这一段对狄金森的再次阅读和翻译过程中,我找到了一些答案。第一,我反倒觉得来自中国的我,更能明白狄金森的诗歌究竟在宣告什么。第二,没有在美国度过漫长的沧桑岁月,没有和美国生活的深度纠缠,是不容易理解狄金森的用词的。第三,也是和前两点有关联的,就是,你要是依靠字典,把英文扒到汉语,你一定会失败的,因为,最新版的汉英词典也不会拥有狄金森所要表达的意义。我在浏览一些现有的狄金森汉语译文时,发现了这个问题。

因为给艾米丽·狄金森译文写序,这两天一直在想北外钱青老师。她曾经说:“为什么要让学生学习英美文学?因为英美文学能令人文雅高尚”。1986-1989在北外读研期间,钱青是我的班主任,我是她的班长。我们这届文学班一共七人。钱老师小时候在英国长大,父亲是驻英国使节,因此她说有一口正宗的牛津腔英语。在北外时我严重偏科,不喜欢的作家不爱读,主要时间花在诗歌和写作上,系里有老师向钱青汇报了这个情况。钱青没有直接找我,但她通过同学姜红把话传给了我:He is a smart boy(这孩子很聪慧)。钱老师是我研究生入学的口试考官,因为我对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见解而被录取。毕业口试也是她,对我的提问是乔伊斯的作品《年青艺术家的肖像》。昨晚上楼睡觉前,我在二楼的沙发上看到了钱青老师逝世的讣告,突然,屋顶的灯泡里钨丝烧断了,房子里一片黑。北外毕业后我一直没有再看到钱老师。我失去北外的工作,当时钱老师感觉特别难过。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亦觉得无脸再见恩师。今天写在这里,作为对钱青老师的悼念,也将本辑狄金森的汉译诗歌,献给导师。能成为您的学生,是我一生的幸运。

从去年夏天开始,我一口气翻译了近百首狄金森的诗歌。可以说,每首诗里都有一个或者更多的护栏需要我去跳跃。一首诗第一天没琢磨明白,过二天会恍然大悟。每翻译几首,我就会分享到微信朋友圈,艺术家楚雨看到后就会转发到各个诗歌群。指纹先生说:金重译的狄金森,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位诗人的陈旧印象,她更像一个横空出世的新诗人。诗人茉棉讲:我阅读过的诗歌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概念:“光芒是新呈现的荒原/我的荒原制造出的荒原”。而我想告诉大家的,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不到这个“咆哮的新二十年代”,我是无法通过铁一样的残酷现实去领会、破解狄金森密码的!在她那个时代,她简直就是一个future woman--未来使者。而处于我们这个时代,阅读她一百六十年前写的诗歌,我们会发现她的锋芒直指我们当今的社会,她是神奇的预言家。我因此相信,尽管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已经有众多的汉译本出现,我也必须重新翻译狄金森,打开别人没有打开过的门,发掘别人没有发掘的宝藏,并赋予狄金森一个全新的概念,还原她真实的诗歌容颜。 金重 2020.5.19


金重,圣地亚哥人民公园,2019
展开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