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奶奶。
按说,我俩好像少有相似之处——她高高瘦瘦,我矮还微胖。她家庭主妇,我少涉家务。她礼节很多,我极简生活。她几乎不出远门——例外还是我带出去的——我一直远走他乡。可我依然在许多个生活场景中不自觉想到她。
比如,在我家那位每次用力搓洗衬衫领的时候,就想起奶奶以前说我的:“你是不是怕洗疼它了?”当然他是恰好相反,非常下力气,而且一件衬衣能洗半小时。他和我奶奶一样好像对洗干净有执念。奶奶活的这70多年,每天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洗衣服。大好的上午,她准备好了早饭就要着手洗衣服。中午大家都上桌吃饭了,奶奶呢?洗衣服!她一定是仔仔细细地去对着光找到每件衣物上的小污渍,然后认真认真消灭它。机洗得不干净、他人洗的她也不放心,最为夸张的是她会直接从晾衣架上把儿媳洗过的衣服收下来重洗。
洗碗也是如此,她用丝瓜囊一寸一寸地刷,碗内碗外往复,再一遍遍换水,直到水澄清、碗壁用手能听到很脆的摩檫音才算罢手。洗澡,同样是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完成的要事。也是南方的水多,允许她做到清洗一切这般彻底。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奶奶的生活习惯在老家的亲戚、邻居圈里可是出了名的,当然评论褒贬不一。外人夸她“活得太仔细了”,自己人则人前人后都常揶揄说“磨(四声,形容慢的意思)婆婆,不出活”。
其实奶奶也不需要太出活,她有爷爷呢!
我曾谈过我的爷爷,那是一个非常内敛的小老头,可能正是他的极度内敛,才得以“十八般武艺”傍身,会机械会裁缝,会水电会建筑,会种地会做饭……而奶奶好像是个标准的“领导范儿”,很擅长给指令。
“今天老四回来,你早点去割些新鲜肉,要瘦一点,别人家给你什么肉看都不看就带回来,再买些黄鳝、辣椒。”
“卫生间有点热,赶快装上电扇!”
“这衣服领子有点低、袖口也有点紧,你改一下。趁着有闲把那匹布做成被套吧!”
“昨天下过雨,地应该松了,去把花生拔了吧……”
好在爷爷是天生的“干事”,什么活儿也不推,什么样的事儿都能干。有时候“领导”指令给得不明确,“干事”做得不太让满意,她还会补一句:“我就少交代了一句,你就……”“干事”很自觉沉默,不争辩、不反驳。
呵!看到这儿很多人也会感觉奶奶是多亏遇到爷爷了。但是直到我自己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真正体会到那样一位全职家庭主妇到底默默作了多少奉献。
听爸爸讲过,爷爷年轻时还老在外“谋事业”。四个虎儿子成语接龙似地“蹿”出来,她就一个人带,没人可以帮忙——她常常要面对各种窘境,比如一边是烧着菜的锅灶,一边是饿哭的孩子;一边是屋里发烧的孩子,一边是屋外下着的暴雨——急得崩溃也就只剩下和孩子一起哭了。
爷爷回归后,她才有了帮手,但奈何不了家徒四壁啊!她看似是“不太出明面上的活儿”,但是真像一个领导一样,处处操心、样样谋划着,而且事无巨细。
房子就那么大,怎么隔能住得下4个儿子?她必须规划好。孩子们在隔壁睡觉,半夜又踢被子了吧?她总要起夜去看,给掖好被角。过年去走亲戚,带几样伴手礼,拿什么比较好?她都要安排,哪个亲戚怠慢了她都会久久过意不去。每天要准备什么菜,什么荤配什么素?她都会过脑。来了客人,那就更不得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炖了。
看起来内务都不像事儿,但对于奶奶这样的人,家务根本干不完——有洗不完的碗和衣服、擦不完的灶台、扫不完的地、晒不完的被子、整理不完的东西、操不完的心。每每当爷爷在午休时,她总还在自己的业务范围里转圈圈。她这辈子都没怎么午休过。
而且她伺候了这个儿媳坐月子还要照顾那个儿媳,儿子们养大了还要带孙子们,自己熬成了婆还要去照顾久病的婆婆——要命的是她还不局限于做,总是要不留余地去做好。我很清楚地记得,爷爷的妈在80多岁的时候突然得了脑瘫,一个非常漂亮的老太太生活上变得不能自理,而且一瘫就是好几年。姑婆来了都会戴上口罩和手套,因为长期卧床的人身上会有异味。可一辈子“爱干净”的奶奶,却没有“盾牌”,就是俯下大高个,耐心给老人喂饭、擦洗身子、换洗衣物,她的服侍让世婆褥疮都好了。
说也奇怪,她那么讲究卫生的人,却谁都不嫌弃,什么样的衣物她都洗过——孩童的尿布,儿媳产后的内衣,老人失禁的睡衣,甚至包括乞丐的衣服。是的,她干过最离谱的事是收留乞丐——把一间独立的小房子专门收拾出来给人当宿舍,还帮忙给乞丐洗衣服做饭,她说“乞丐也是别人家的孩子,是不得已出来要饭”……她一定是高能量的人,才可以去照顾那么多人。但能量终究会被琐碎消耗殆尽。
她圆溜溜的眼睛变得没有神采了,细长的手指关节全都在日复一日的清洗和劳作中变形了。她原来笔直的身材也因为长期弯腰干家务而在侧倾的路上一去不返。每次疼痛跑去医院求助,医生说早就让你休息你就是停不下来啊!是的,根本停不下来。其实即便是医生开了药她也不会遵医嘱。去看医生更像是获得一次心理按摩,按摩完了也就完了。她好像没有“自我”“自爱”的意识。
历来,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碰都不碰,她就是不馋任何食物,必须都留给孩子们。她的日子一直没富裕过,但是在孩子们的吃、用这块永远使最大的力。哪怕有个孩子半夜3点回来,零下的温度她都能立马起床给准备吃的。要是孩子说第二天要走,她就能去超市买许多吃的喝的,还能在家搜刮各种“特产”——年糕、剁椒、咸菜、花生等等,甚至熬夜做个速成版酒糟鱼,可谓绞尽脑汁——不想带,她会硬塞。我就在火车站出过几次“洋相”——一次是初中阶段,拿的手提袋破了,各种东西掉出来,路人看着我,我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另一次是大学期间,同学帮我提箱子上楼梯,结果拉手断了,我哭笑不得,因为那装的全都是奶奶的“盛情难却”。她还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把钱塞进包里的某个角落。每当她准备这些的时候,爷爷都觉无奈:“总是能把你忙死了”。邻居们也常常边看边感慨:“这奶奶当得比妈都要操心。”的确,她给人的爱总是不遗余力。
所以“她出不出活儿”这事有争议,而“她是个好奶奶、好人”几乎是周围人公认的。她也许享受这样的好名声,也许她就是天生的付出型人格,于是一生都在付出。而我爷爷一定恨不得自己是大人物,这样奶奶就能名正言顺做更大范围的慈善。因为即便家里生活那么拮据紧巴,她去卖自己种的菜,也会半卖半送。爷爷靠做着当裁缝获取微薄的收入维生,她都常常做主不收费。
“不要工钱,材料费也是要的,在别处只会更贵。”
“不用不用,这么点小事,难得给你帮一次忙。”
别人硬给,她会跑着给送回去,上演一场你推我让的戏码,我们家人看见只能笑着摇头,典型的“穷大方”。好像在她的观念里,付出要比获得高贵。她不理解“致富是光荣的。”她终其一生,获得了什么呢?内心的满足吧!
她的良心也实在容不得一点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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