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儿 病了,理直气壮地将自己从纷繁的日程里抽离出来,像一本被抽出的书,暂时搁置在寂静的角落。于是,那窗外原本匆匆掠过的秋光,便一寸一寸地,清晰地映到眼前来。 日光变得很薄,很淡,像一层澄澈的琉璃,隔着玻璃,静静地敷在额上,沁出微凉的妥帖。楼下街道传来的车马声被秋风揉碎,人声化作潮湿的雾霭,隔着纱帘飘进来时已辨不清字句。世界忽然退得远了,只剩下这具沉甸甸的、无处不酸痛的躯体,困在沙发的一隅,与几个小小的细菌,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战争。 躯壳之内,疼痛是唯一的语言。喉间的灼痛,像藏了一把小小的、永不熄灭的火;额角与眼眶的胀痛,则如同潮汐,一阵阵地涌上来,退下去,留下满身的疲惫。思绪便在这疼痛的间隙里浮沉,昏昏沉沉,像水底飘摇的草。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释然。平日里,我们总以为自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用意志驱使它奔走、劳作、思索。可一场微不足道的感冒,便足以颠覆这虚妄的统治。原来,我们并非君主,只是一个与亿万微生物共生、时而和平、时而冲突的生态系统——这血肉之躯不是坚不可摧的堡垒,倒像一座不设防的城池,风霜雨雪皆可长驱直入,连呼吸间都裹挟着万物的印记。 病中的时间仿佛被施了魔法。晨光从东墙爬向西墙的轨迹,成了墙上缓慢流淌的金河;杯底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偶尔被热气托举,如振翅欲飞的蝶,转瞬又沉沉落回杯底。往日里总在“做”什么的我们,此刻被迫学会了“在”——在寂静里听时钟的滴答,在空白中数睫毛的颤动,连茶水冷却时氤氲的白汽,都成了值得凝视的风景。 病,或许是大自然一种严酷而温柔的提醒。它用近乎粗暴的方式,剥夺了行动的自由,却将散落于外界的注意力,重新编织成细密的网,笼罩在自己身上。它逼迫你聆听关节缝隙里的酸涩,感受呼吸之间的滞重,承认这份与生俱来的脆弱——这脆弱并非耻辱,而是生命最真实的底色。一切雄心,一切筹划,都建立在这具会饥饿、会疲倦、会生病的凡俗之躯上。当我们不再抗拒这份脆弱,或许才真正触摸到了坚强的内核。 病到第三日,沉重感像屋檐的冰棱,在日光下渐渐融化出裂缝。挣扎着起身时,空气掠过皮肤都带着丝绸的触感。新沏的茶氤氲着白雾,当那温润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竟在舌根泛起从未察觉的甘甜,像初春枝头第一颗苏醒的嫩芽。推开窗缝的刹那,清冽的秋气裹着桂子香、枯叶香与泥土的腥甜涌进来,恍惚间与童年某个放学的黄昏重叠。窗外的银杏在夕照里簌簌颤动,每一片叶子都黄得透明,像是被阳光点燃的星子;枫树则红得沉静而饱满,仿佛积蓄了整个夏天的力量,终于在此刻安静地燃烧。 暮色渐沉时,我仍是病的,仍是乏力的。但当秋光将斑驳树影投在掌心,看着脉络分明的纹路与叶片的纹路渐渐重合,忽然懂得:病的意义,不在于对抗,而在于承受;不在于急于痊愈,而在于这被迫的停顿之中,我们终于肯低下头来,与自己,也与这世界,温柔地讲和。风穿过半开的窗,将茶盏里最后一丝热气,轻轻揉进了渐浓的秋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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