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扑来的雪并不凶猛,是那种细密的带着几分羞怯的扑,像是隔了许久未见的老友,伸出冰凉的手指来轻触你的脸颊,并不陌生的太原城,被这场雪安抚得格外安详。雪稍停,我便顺着这安详,朝着钟楼街慢慢地走去。
雪地中的石砖路,失去了本色,一律是润润的灰黑,像吸饱了陈年的墨。雪落在上面,起初是存不住的,顷刻便化作了一小点深暗的湿痕。雪势似乎凝了一凝,那湿痕便连成了薄薄的一层,茸茸的,仿佛谁家新弹的棉花,不小心遗落了一絮在这儿。
雪停了的钟楼街,像一帧年代久远的墨拓。越走近,那千年晋式古屋的轮廓便一寸寸地从混沌里挣脱出来。屋檐瓦当是乌沉沉的,承着分量最足的雪,那雪便沿着瓦垄的沟壑,塑出极柔和又极有筋骨的曲线,黑白交映,俨然是宋人笔下的水墨。
梁柱的朱红,被风雪磨去了火气,是一种沉静的、近乎于紫檀的暗赭,此刻又沁着一层莹白的水光,更显得温润而深邃了。我立在楼基的石阶下仰看,雪水沾满那檐角下的商铺招牌变得异常地沉默。
千百年来,这些商铺牌匾听过无数次的风声、雨雪声、市廛的喧嚷,此刻的静默,或许是它最庄重的言语。这砖,这木,这每一片陶瓦,都不是新活的了,它们身上浸染着太多的目光与体温,连飘落的雪也比别处多了几分历史的清寒与厚重。
一抬头,竟看见它——萌娃钟宝儿。那是钟楼化身的大头娃娃,站在晋式老屋的屋顶上,乌黑的头发沾着雪,倒像刚偷吃了糖葫芦把手上的糖霜抹在头顶上。两百岁的饭庄,十二岁的玩偶,雪把它们全缝在一起了。
南方以南的我,对于雪,真算不上司空见惯,久不久能处于北国雪中,心里总会有挥之不去的好奇。闲逛中肚子空落落时,剪刀面馆的雾气正浓,厨师站在铜锅前,手里的面团,“咔嚓咔嚓”,剪刀快得只见银光。 面片鱼儿似的跃进沸汤,转眼间便浮起来,捞进粗瓷大碗,浇一勺羊肉臊子,撒一把葱花。轻轻一咬,热腾腾的面香里,尝到了山西人对面食的那点技艺和精髓。
剪刀面不在于“奇”,而在于它的“匀”,在于它的“熟”。每一根面条,都承着同样的力道与心意,是千百次重复后,长进肌肉里的记忆。它也太日常了,日常得像院子里的老井、灶里的火光,以至于我们常忘了这也是一门“非遗”。
然而,正是这份将非凡化于平凡的功夫,才是最坚韧的传承。它让北方的面食文化不悬浮于庙堂,而沉淀于碗中。那一碗热气蒸腾的剪刀面,喝下的是时间的稠,是生活在这一方水土漫长的光阴里,用最实在的方式确认“如何活着”的智慧。
又当我在饭馆里看到一块很寻常的面团,被吹成透明颤动的气球时,惊奇地感到物理的界限仿佛被打破了。这不再是关于果腹的劳作,而近乎一种“巫术”,一种面对质朴材料时勃发的、要将它可能性推向极致的浪漫想象。
那表演者鼓起的双颊,凝注着的眼神,是对“面性”最极致的揣摩与对话。手中托起的脆弱与坚韧,在这一口口气中达到惊险的平衡。此刻它让人 忘记了食物的本义,只为那瞬间的透明与盖上“福”字的耀眼所震慑。这技艺,是传承中的华彩乐章,是告诉世人:是我们祖辈的双手,不仅能牢牢攥住生存的根基,也能轻盈地触碰食吃文化的穹顶。
面对剪刀面,我感喟于那份将非凡沉入日常的“拙功”;面对吹面汽球,我惊艳于那点石成金的“巧思”。它们共同诉说着: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僵硬的保存,而是一种活泼的“呼吸”,一呼一吸间,既有贴近大地、滋养生命的踏实,这一实一虚,一拙一巧,恰是传统饮食文化生命力的完整喻象。
钟楼街给我的印象,一半是人间烟火气之外,还有一半是千年晋商魂。走进一间租用晋商衣裙拍照的锦衣坊,几幅晋商少奶奶相片立在墙边,相片中的女子穿戴着繁复的服饰,戴精致的头饰,略带微笑的目光平静如水。晋商华服包裹下的身体,既是晋商财富最直观的展演,也是一部无言的女德持家教科书。每一针一线,每一道镶边,都在讲述着一个阶层的崛起、一种文化的形成,以及一群女性被塑造与被围困的故事。
我忽然懂了。雪或许会压弯牌坊,却压不弯女人挺直的背脊;雪能覆灭朱红,却盖不住宝蓝的深沉。这些准备穿着旧时衣裳拍照的年轻人,演释着经了霜、淬了雪的晋商少奶奶,懂得把美丽做成规矩,把规矩穿成风情。
走到钟楼街的尽头,回望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有我的,或许也有无数个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的古今行人的脚印。每一场雪会暂时覆盖人们的足迹,也会覆盖这千年的尘土。
然而我知道,那雪,是懂得这石砖路与灰墙朱栏的;这街道,也是懂得收藏每一片雪花的。虽然,它们在这冬日里只是短暂的相会,但是,已然成就了一种永恒的、无需言说的对话。 而人与冬天与雪的对话总是滔滔不绝,我镜头中一个美丽的姑娘,捧起一把雪,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喃喃自语与雪对话:“捂暖一把雪,再去就是春天了”!
(图文于2025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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