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女人的奋斗史
三婶，是我老家的邻居，一位地道的农民。这几年她不在家，去郑州她儿子那里了。
想来今年她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吧，可印象里她永远都是四五十岁的模样，正值当年，思维清晰，勤劳能干。为什么呢？我也不明白，或许三婶的音容笑貌，日常生活在我心里根深蒂固吧。我刚结婚时，也并不了解她，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邻里之家的交往，我才发现，三婶真是个厉害人。
什么时候和三婶熟悉的呢？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当时三婶在家住时，我在村头中学教书，一下班，只要闲暇，我就顾不上休息往三婶家跑，我们的房子是一排，中间只隔了两家人。和三婶拉拉家常，说说话，看三婶怎样用一丁点儿洗衣粉就能把衣服洗干净，看三婶怎样在土灶里用一点儿柴禾就能把饭做好，看三婶怎样蹬缝纫机把一些旧衣服改成她孩子能穿的衣服......总之，我要么坐着，要么斜倚在门边上，看三婶忙里忙外。三婶一边做着活，一边不紧不慢地和我说着话，诸如你赶紧再生个儿子啦，你可得对你婆婆好啊等等。一来二去，只觉得三婶心灵手巧，善良且有本事，打心眼儿里佩服得不得了。
三婶应该是五几年的人，长相普通，胖胖的身材，中等个，她一说话就笑，不大的眼睛就眯在一起。她人缘非常好，吃饭时她家是个人场，大人孩子一屋子，凳子都不够坐。农村人吃饭一碗端，端个饭碗就能跑半个村子，你尝尝我几个饺子，我尝尝你炒的辣子，一边吃，一边谈着下午去哪儿干活，或者谈论着村子里的新鲜事，那气氛，特别融洽。三婶的话往往风趣而幽默，惹人哄堂大笑，眼泪能笑出，饭也喷出来。
当然开朗的三婶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没人的时候也听三婶多次说过她不堪的往事:
她娘家爹在当时是个土光棍，一生结了好几次婚，到她母亲这儿是第二次。可她十四岁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撇下了他们姐弟四个，她爹只顾着自己的小日子，也不管他们几个娃的死活。那个年代，严重缺吃少穿，三婶也是个孩子啊，干活，做饭，洗衣，养育三个弟弟，供弟弟们上学。之间所操的心遭的罪有多少，按她说的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几度风雨过，几度春秋来，岁月漫漫。一把辛酸一把泪，在舅舅家的接济下，懂事而坚强的三婶也不知遭了多少罪，硬是把弟弟们都拉扯大了，还自己烧了窑给弟弟们盖了瓦房，各个还娶了媳妇。所以后来我经常看见三婶把年老的舅舅接来，端茶送水，还叫自己的儿子经常给她那个舅舅送东西。试想，当年的三婶真的是有种弟弟们的事办不了自己就不结婚的信念。
那一年，三婶三十岁了，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可三十岁的老姑娘该往哪儿说婆家呢？
三叔家弟兄四个，还有一姐一妹，一个老太太，穷家破院的，老大没成家，老二老四已结婚。三叔个子很高，按三婶说的，你三叔啥都没有，就有把憨气力。其实除了这，三叔还有点结巴，人也老实，比三婶大了好几岁，也算是特大龄青年，要不是遇上三婶，估计也是打一辈子光棍。但是三叔听话，心肠好，好到没有主见。当时他在县里某个单位食堂里做饭，所以三婶觉得三叔好坏有个差事干，于是这婚算是成了。
婚后的日子，三婶说，没想到是从一个穷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因为三婶在娘家这么多年的操持，当家，有主见，肯定与顽固的老太太，还有那个没成家的一肚子牢骚的大哥格格不入啊，而三叔又做不了主，所以家长里短，言差语错也再说难免。
三婶说，哎，那时的日子难过啊，三天一找事，五天一大吵。俩孩子小，老太太也不给哄，有时候去地里干活，回来晚了，娃儿们屙一床也不管，还给脸色看，那个没成家的老大整日指桑骂槐，给你三叔说，你三叔要么嘿嘿笑，要么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家里也穷得丁当响，清是过不下去啊！但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婚，因为自己的那对父母当初就是离婚了，孩子们才可怜没人管，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说啥也要过下去，不去背她妈离婚她闺女也离婚的坏名声！这就是三婶的婚姻观，朴素而执着！
要过下去，那就恶恶干活，改变穷样，还像在娘家时那样。但我知道，我们那河边的地精贵啊，一个人半亩，能种金疙瘩？除了精耕细作，换来口粮，有头脑的三婶在街边租了一间房，和三叔蒸馍买馍，贴补家用。也懒得和老太太还有那个老大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眼不见心不烦，落个清净。
但你不找他，他找你啊，有一次三婶回家拿东西，老大又开始骂了。三婶说这次真是忍无可忍，顺手抄起一根带刺的槐树条子，狠，准，快地朝老大那光光头上刷下来，疼得老大围着房子跑。从那以后，那老大再也不敢当面骂她了。但背后说她坏话，坏她名声是常有的事。那一刻，听三婶说起这些，我心里既心疼又佩服，爷啊，真是厉害！
再苦的日子，三婶也努力地过。我突发奇想，从小的持家劳作，是不是三婶已经对苦难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不但不怕，反而还会想办法对付。试想，日子总要一天天过，难道痛哭流泪，或者挺倒挨锤就会有钱花，有饭吃，就能把娃们养大？要过下去，就得想办法啊！
九十年代前后，三婶和三叔辛苦劳作:去学校开灶做饭挣钱；三叔是个泥巴匠，三婶又整日督促他去干活挣钱；三婶农闲时又去河里用铁锨给四轮拖拉机装沙，一车只能分两三毛钱......终于一分钱掰两瓣花，省吃俭用，三婶在路边买了两间地皮，三叔当大工垒墙，三婶当小工和泥，两个人竟破天荒盖起了两间平房，两间瓦房。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很了不起了。都说，老实的三叔命好，咋遇上这么个能干的媳妇啊，真是烧香烧到香炉里了。我想，三婶不管遇到什么人，都会越过越好，因为她会过啊！
三婶的娘家爹去世了，别人捎信，叫三婶回去一趟，三婶说啥也不回，后来总算回去了。送殡的路上，三婶面无表情，一滴眼泪也没流，人们都说这闺女心怪狠，咋说也是她爹。但想想，或许三婶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吧！三婶对我说，哭啥？这样的爹当时是怎样对待我们母子的，还有母亲去世以后，是怎样对待我们几个娃的？她又说，等送殡回来的路上，就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个人大哭啊，走着哭着，哭着说着，人们都撵着看。哭啥？是想让大家伙儿评评理，也为自己这么多年的不容易冒冒气，姐弟四个这多年可怜啊，十几年没爹没妈啊，谁都不哭，就哭老天爷咋这样不公啊，咋遇上这样的爹啊，清是命苦啊！似乎要把这十几年的委屈和难过全哭出来！
三婶说的，我能想象，当时的她有多委屈，多年的辛劳，长姐如母，拉扯着三个弟弟，其中的付出如何能说得清？其中的委屈如何能说得完？
每每说起这段往事，三婶总是满含热泪，弄得我也鼻子酸酸的，免不了劝她一番:再苦再难，都会过去，生活只会越来越好，书上说的，生活，永远不会亏待一个真心努力的人，你的心血不会白费，苦尽终会甘来。
真的，或许骨子里，三婶是懂得这些的，或许还有一种，那就是责任！对于当时十四岁就挑起家庭重担的三婶来说，她的一生时时刻刻都在践行着责任俩字，而且做得感动了上苍！
三婶自己过得不容易，也时刻想着娘家的弟弟们，给弟弟们想门路，想活计，接侄子们来家住，鼓励弟弟们出去打工，弟弟弟媳之间的家务事，也都来找她解决，俨然一个母亲的角色。我亲眼看见她弟媳们来她家，她们的亲热劲，还有对她的依赖。
三婶身不闲着，脑子也在高速的运转，在她的挂帅指挥下，大弟在县城经营了多年不错的生意，二弟三弟在外乡安家落户，侄子们也学业有成，每个小家都过得红红火火。
有一年，三婶得了子宫肌瘤，需要做手术，她大弟弟撇下生意亲自来伺候，陪住在医院，端茶倒水，直到出院。我在想，三婶这一生，受苦受难，这一刻也真是值了。
三婶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啥事，都拎得清，脑子清醒，一点也不糊涂，做事有板有眼，是大伙公认的能人，过日子地里活更是行家里手。
房子盖完后，三婶的一双儿女也到上学的年龄，用钱的地方多了，三婶就鼓励三叔去新疆她弟弟那儿打工，听说那儿工资高，三叔人又实在，和弟弟们在一起也有个照应，她在家招呼儿女上学。三婶如此分工，对于家底薄，三十岁才结婚，儿女又小的家庭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打算，趁着年轻，身体好，多挣点，人家四十多岁就接儿媳当爷奶，俺们这要到五六十岁儿子才能成家，到时候老了，身体不好了，又没有钱，到时候会可怜的！细想，嗯，是这个理。
三婶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也严格要求，督促他们好好读书，从小艰苦朴素，如何待人接物等等。
那时候，我的女儿还小，我还得教书，有时实在抽不开身，就让三婶帮忙招呼一下孩子她也很乐意，或者孩子睡了，我要去学校上晚自习，求助三婶，她也会二话不说让她的俩孩子去我家里看着。她的孩子们我也喜欢，善良正直，漂亮可爱，都得益于三婶的言传身教。
在孩子上学这个事情上，三婶是非常支持的，她的大弟弟还上到高中，而三婶自己也认识不少字。她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去省城上了大学，这期间她又把该上初中的女儿送去新疆上学，和三叔也有个照应，毕竟三叔年纪也不小了，挣钱重要，头疼脑热的，有家人在身边也踏实。六年之后，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西安一所名牌大学，那一刻，三婶总算是苦尽甘来，半生的辛劳总算有了圆满的回报。我能感觉到三婶的欣慰，干活更有劲了。
这时候她一个人在家，天蒙蒙亮就踏着露水去地里干活，干完自己的活后，还到处打工挣钱，帮人薅草，刷烟，捡烟，晚上顶着月光回来。日常开销也少之甚少，基本不买啥衣服，一件衣服能穿很多年，裤腰小了再接接，省下钱为的是一双儿女还未完成的学业。而三叔也只有春节才能回来，一家人才有短暂的团聚。其实三叔有时候也不想出去打工，想歇歇，可三婶不依啊！娃儿们小啊，歇不成啊！
有一年，三叔回来了，我想三婶真开恩了。谁知，他俩又开始琢磨起自己家的平房了，看别人都盖楼房了，不能落后啊，咱也盖啊。于是老套路，在三婶的精心规划下，三叔当大工垒墙，三婶和泥拎泥包带端茶做饭，除了房顶是工程队水泥浇筑外，他俩愣是把二层楼房又盖起来了。村里人都说，看看人家，咱们盖个房包工包料，一二十万，人家盖个房估计十万不到，真省钱啊！
当然，三叔三婶也不容易，流了多少汗水，操了多少心，哪有不付出努力的这等好事？我猜想，三婶估计做梦都在想着咋把日子过好吧！
房子盖完，儿女都在上大学，这个家正是吃劲的时候。快六十岁的三婶和三叔决定一起踏上去新疆的火车去挣钱。这期间三婶也回来过几次，我也给她打过几次电话。记得有一次她大弟家侄子结婚，她回来了，说见见我，我大清早就去她弟弟的店那儿，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她弟媳领着她来了，我快步跑上去，拉住她的手，问她在新疆的状况，三婶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但依旧慈祥的笑容，暖心的话语。该去火车站了，我连忙拦了出租车送她，因为该说的话还没说完啊！一路上，问她的俩孩子，问三叔的工作，问了好多好多，一直看着她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一种心疼和不舍瞬间使我热泪盈眶，能有的只有心中默默地祝福:愿三叔和三婶身体健康，多多挣钱，早回家园！
有一年春节三婶一家人都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已经毕业的儿子谈了女朋友要结婚了，三婶那个高兴劲别提了，装修房子，招呼亲朋好友，那是一个幸福快乐的春节，估计一生中，多少次做梦都在梦见啊！媳妇高挑漂亮，儿子英俊潇洒，真是天生一对啊！苦尽甘来，好人有好报啊！邻居们都赞不绝口。
结完婚，儿子媳妇去郑州工作，三叔三婶继续去新疆。
好事接二连三，又是一年春节来到，三婶一家又回来了，这次儿媳妇生了一个孙女，三婶要成为奶奶了。三婶拿出看家本领，给孙女做合身的小棉衣，做漂亮的肚兜，还做很多小褥子，还给儿媳妇做了一件至今我还称之为奇思妙想的棉衣，就是光有衣领和前胸后胸，还有两只袖子，这样媳妇躺着不臃肿，又凉不住肩膀和胳膊，三婶真是煞费苦心啊，估计能这样设计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也不会有女人坐月子有这样的呵护和待遇。心灵手巧的三婶对媳妇是真心好啊！
原以为日子就此会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往往事与愿违。
郎才女貌的儿子媳妇不知为何事竟然闹起了离婚。三婶闹心啊，立马从新疆杀回郑州，哄儿媳妇，骂儿子，带孙女，日子又回到了水深火热之中。消息传回村子，有些人就嚼舌头根子了，说三婶小气，抠门，把钱看得重，说三婶偏心儿子，还说三婶太势强，五花八门，说啥的都有。但我始终觉得，儿子媳妇离婚肯定不是三婶的缘故，这年头，谁不想自己的孩子过得美满，谁愿意自己辛苦一辈子的家就这样散了？但终究是没能挽回局面，三婶也无能为力。
生活，从来不按心里想的套路出牌，注定要换着方子来挑战极限。
难道妥协？该咋办？两三岁的孙女需要养，儿子还要做事业还要成家，女儿刚毕业参加工作，摆在三婶面前的又是一道坎。
从那以后，我只见过三婶一面，那时我的儿子才一岁多，三婶回来办事，专程来我家给我儿子两百块钱，说我有儿子了，她很高兴。问她如今的情况，她说一家人现在都在郑州，三叔也老了，找了个小活，而她平时把孙女送到幼儿园，自己做了保姆，给人带孩子。我想，三婶当保姆也是好样的，只是那么大岁数了，还在操心，还在挣钱，我心里多少有点难受，好在一家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但我又一想，这道坎三婶会踏过去的。
这几年，我也离开家到别处教书，偶尔回趟老家，从三婶家门前走过，草木萋萋，大门紧闭，始终也没见三婶回来。偶尔听邻居们说起，说三婶儿子女儿都已在郑州买了房，又成了家，又有了事业，三婶肯定享福了。但我始终觉得，勤劳一辈子的三婶不会闲着的，肯定和三叔还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劳作呢！
生活就是一部剧，有酸甜苦辣的充斥，有失望和希望的共存，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甘和努力。
白落梅说：“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
我想，三婶的人生应该是鲜活的，无憾的！
愿苦命而坚强的三婶能收获圆满的人生，身体健康，儿女孝顺，心想事成。下一次再去郑州，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和她一起共叙家常，追忆往事，诉说想念，一同展望美好的未来！
清扬婉兮2019.8.1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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