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有一面老墙,二十米长,墙头铺着长满青苔的鱼鳞瓦,墙两角呈飞檐状,墙面通体刷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石灰,斑斑驳驳中,隐约透出三肢两脚的红色与黑色的汉字笔画,一副古老徽派的样子。
此时的老墙上,书写了一个大大的红漆字:拆!
宋老汉叼着烟袋一瘸一拐走过老墙,满头银发在阳光下根根直立,与黝黑古老的肤色相映成趣。看见墙上的“拆”字,宋老汉驻足,将烟袋从嘴里拔出,把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去,让那口烟在老墙面上攀援,弥散。
(淡出淡入。闪回。)
一个十五六岁的红军小战士在老墙上书写着:打土豪,分田地,红军万岁!写完,他对围观的七八个孩子们说:来,我教你们,跟我一起高声念,打土豪,分田地,红军万岁!他的声音既真挚亲切,又童稚未泯。
村里那七八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孩女孩一起跟在小战士后面念:打土豪,分田地,红军万岁!
宋老汉也在其中,那时他才四岁多,念的时候,两根鼻涕哧溜哧溜地在鼻孔下滑行。
小战士在宋老汉面前蹲下来,掏出一面白巾,替他擦去鼻涕,摸着他冻得皲裂的小手,望着他一脸的饥色,小战士从粮袋里掏出一块面饼,塞到他手里:吃吧,吃吧。宋老汉便狼吞虎咽起来。
红军前脚走,大土豪刘胡子就带还乡团进了村。他把乡亲们集中到老墙下训话:我不在的日子,你们吃里扒外,分我的粮食,分我的田地,如今我回来啦!吃了我的都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都给我乖乖交回来!否则,别怪我刘胡子不讲乡情!
刘胡子在前排放了一张桌子,让全村人登记清还分得的财物。全村没一个人吱声,也没一个人前去登记。刘胡子急了:怎么,拿了我的东西都不认账了吗?!见还是无人吱声,刘胡子恼羞成怒,指着那面老墙说:你们睁眼看看。这些是什么字?会不会念?!这就是你们拿我东西的证据。
宋老汉依在娘的身腿旁,听了刘胡子的问话,不由自主地高声念道:打土豪,分田地,红军万岁!声音清脆响亮。
他一念过,在场人全看向他。但宋老汉无畏无惧,满脸童真。
刘胡子蹬蹬走到宋老汉面前,气急败坏地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小赤匪!
从此,宋老汉走路一辈子都一瘸一拐的了。
……
(淡入淡出)
宋老爹,看什么呢?
一个声音将宋老汉从八十年前拽了回来。来人是老村长。
宋老汉朝老墙上那个“拆”字撸撸嘴,老村长看着看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真要拆了!
……
那时,老村长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因为念过高小,字写得不错,在大队里搞些文字宣传工作。
这不,此时的他,正在老墙上恭恭敬敬地书写着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知识青年小军和小青来到老墙边幽会。
俩人相见,小军一把搂住小青,在她脸上一阵炽烈的热吻。吻毕,小军从军挎包里掏出一个烤红薯递与小青,小青迫不及待地剥皮就啃,一边啃一边说:成天的烂菜叶子泡饭,都不知道啥叫香了,还是这个好,香!
小军看着小青狼吞虎咽地啃红薯,说:在上海,你吃不到吧。
小青停下了啃,说:我想回家。我想我爸我妈,我想回家!说完滚下两行眼泪。
小军搂住她:再熬两年,我们一起回家。
此时,一束手电筒光照在他俩身上。村革委会王主任带领老村长等一干村干部站在他们面前。极端严肃的神情,仿佛要将他俩撕裂。
那天,烈日炎炎。小军小青被反绑双手推到老墙下跪着,王主任领着村干部和部分知青开他俩的批斗会。
王主任说:你们俩不好好接受再教育。满脑子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偷享荣华富贵,反对毛泽东思想。从今天起,你俩在这里好好反省,不许乱动,也希望广大知青引以为戒!
烈日下,小青口干舌燥,冷汗淋淋,神志模糊,不停叫着:渴,渴,水,水!
小军看着心痛无奈,仰天歇斯底里喊道:水!水!
这时。有两碗水分别送到了小青和小军的嘴边。这是年轻的老村长正左右手端着两碗水蹲着喂他俩喝。
俩人刚喝两口,两只碗突然被一只大脚纷纷踢飞了。王主任正居高临下,怒目而视着他们。
结果,老村长因犯同情改造分子罪也被反绑起来,推到了老墙下,与小军小青一起跪着接受反省教育。
此时的小青,身体孱弱不堪,饥渴让她瘫倒在地。小军跪着移到小青身边,老村长对王主任喊道,快给她水喝,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小青昏昏沉沉地说,让我死,让我死吧。接着使足最后一把子劲儿,一头撞向老墙……
(淡出淡入)
站在老墙前,面对那个大红“拆”字,老村长喃喃道:小青,就是在这里撞死的。
宋老汉吧嗒一口烟,吐出,道:小战士也牺牲在这里。
……
此时,村口枪声大作,一个爪牙跑到刘胡子面前,惊慌失措地报告:红军又打回来啦!
刘胡子大吃一惊:给我顶住!撤,赶紧撤!
红军小战士第一个冲到老墙前,将扑地不起的宋老汉抱起来,为他擦去苦泪。
就在此时,一声枪响,红军小战士被身后射来的一发子弹打中,扑在宋老汉的身上牺牲了!
红军小战士牺牲后,被掩埋在老墙的墙根处。
……
如今,老墙被岁月风蚀。斑驳不堪,墙根处,隐约的土包还埋着红军小战士的忠骨,有几根小草被风儿吹动着摇摆。
忽然一阵机器突突响,一辆挖掘机轰隆隆开过来,伸开它那斗爪,欲朝老墙抓去。
且慢!
一个声音呵止住了挖掘机。
宋老汉手里燃着三炷香,走到老墙前,虔诚地插在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包上。老村长在老墙下置上一只碗,捧起一坛子酒倒入其中,然后将整坛酒沿着老墙倒洒一周。他们做完,然后默默地退开。
挖掘机司机看着他俩的举动很不解:搞什么迷信嘛?!
挖掘机吼叫着,张牙舞爪地朝老墙冲去。
宋老汉与老村长蹲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面承载着历史与记忆的老墙,被轰然推倒……
墙倒处。烟飞灰灭,惊飞起两只蛾子,扑棱扑棱地飞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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