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会议结束后,我约了几位在哥廷根的当年博士生和同事共同在一家酒店里聚会。在闲聊中,我们研究所当年的所长秘书R问我:“你还记得电子机械车间的年轻技工马丁吗?”
我马上回答:“我当然还记得马丁喽!不过我跟他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他现在怎么样啊?”
R继续说:“上星期我在哥廷根附近偶尔遇到了他。他现在挺好的,已经是德国南部的一家中型公司的总工程师了!”
听到这里,在座的一位学生好奇地问:“我记得马丁好像是技校毕业的技工,既没有上过高中,更没有上过大学,他怎么成总工程师了?”
她的问话勾起了许多回忆,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这位马丁就是我上面说的车间主任G的小学同学T的儿子。我刚到研究所工作的时候,他在电子机械车间工作,直接参与了我实验室里一些设备的设计和制作。因为工作关系,他经常到我的实验室来。
那时,他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高一米八十左右,一头金黄茂密的头发,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略显麦色的皮肤,光洁白皙的脸庞,蓝色的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厚薄适中的红唇时时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举止中不乏几分文雅腼腆之气。
假如他没有穿着技工的蓝色工作服,你绝不会将他与电子机械车间的技工联系在一起。
很有意思地是,每次到我们实验室来,他除了与我讨论实验设备以外,还经常关心有关神经和大脑功能的问题。在无数次的讨论之中,我发现他不仅仅很好奇,而且十分聪慧,不用太多的解释,马上就懂了。从他的提问中我也不难发现,他不仅仅能马上理解我的解释,而且还能迅速地思考和发现问题。
接触时间久了,我们之间比较熟悉,交谈时也不需要那么含蓄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我觉得你很聪明,理解能力也很强,不知你是否考虑过上大学?”
听到我突然的提问,他有些吃惊,愣了一下,腼腆地回答:“我只是初中毕业生,没有上过高中,所以没有上大学的资格!”
听了他的回答,我马上问:“请你原谅我的直率,那你为什么不去读高中呢?”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犹豫:“那时——我不允许上高中……”
他的回答让我感到惊讶:“不允许?!——为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呆呆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寻找妥善的解释。
过了一会儿,他双眼看着我,似乎强忍着眼泪哽咽地说道:“那时,在东德上高中、上大学,跟提拔干部一样,都需要经过牵涉到家族三代人的政治审查。我们村里的大多数居民,——包括我的全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政治上都不很积极,——所以大多数人都通不过政治审查……”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激动,再也说不下去了。
很明显,这是他的一个深藏的心结。我虽然还心存很多疑问,但是为了不让他太伤心,我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以后,回想马丁的话,心里还是不能平静。为了更多了解这个地区的情况,我翻阅了很多资料,也向一些知情的朋友,包括车间主任G求教!
众所周知,从16世纪起,由马丁·路德等神学家发起了著名的“宗教改革运动”,最终造成了新教与天主教的教派分裂。当时宗教改革的主要中心正是哥廷根东边的图林根地区,因此哥廷根所处的德国中部几乎都是新教地区(图中各种橘黄色地区)。
很有意思的是,在“宗教改革运动”发起以后,天主教会又发起了“反宗教改革运动”,最终给德国中部留下了一块“天主教的飞地”(Katholische Enklave;图中天蓝色地区),那就是哥廷根东边的艾希斯费尔德县(Landkreis Eichsfeld)。
从“反宗教改革运动”开始以后,艾希斯费尔德县一直是一块被新教徒团团包围的“天主教的飞地”,这种特殊的环境使艾希斯费尔德县的居民成为了一个十分特别的群体。他们虔诚笃信天主教,面对外界的压力他们既不惧怕,也不暴躁;面对暴政他们虽耐心忍受,却内心抵抗。
我在哥廷根工作的那段时间内结识了一些来自艾希斯费尔德县的朋友、同事和学生,虽然都有自己的个性,但是他们也都具有以上的那些共性。好几个朋友在闲聊时向我叙述了当地的生活情况,并且自豪地宣称:正是这种特殊的环境造就了他们特殊的性格;而正是这种特殊的性格,让他们在近代史上成功地度过了拿破仑、普鲁士、纳粹以及东德时期。
正因如此,艾希斯费尔德县一直是东德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二战结束之后,东德政府曾经几番试图让这里的居民放弃天主教,为此先后取消和禁止了很多宗教节日和活动。但是,这里的居民既不上街游行,也不明着相抗,却依然保持着内心的抵抗和信仰。
以后,东德政府又在艾希斯费尔德县建立了纺织和其它新工厂,并专门从外地征收工人,向这里作“反宗教移民”,使县里的天主教信徒降到了百分之七十,但最终依然无法改变本地人的风俗习惯。
很明显,马丁的家庭也属于这种“铁杆天主教信徒”,所以他们无法通过政治审查,在日常生活中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刁难和限制!
知道了这一切以后,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为马丁作一点什么!于是,我在周围作了一些调查,也为此专门跟车间主任G谈了几次,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可和帮助。
随后,我直接问马丁:“我以为,我们虽然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但是我们依然能够努力去改变现状,实现自己的愿望。不知你是否考虑过重新去读高中,然后去上大学?”
听到我突然的提问,他吃了一惊:“重新去读高中?!我一点没有考虑过!”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即便愿意,我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上高中?再说了,我已经成年了,不想求父母来资助我上学!”
我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去想,马上回答:“在哥廷根市中心威因德大街上有一所学校,他们每学期都开办一个高中夜校班,其中的学生都是像你这样的在职人员。我已经打听好了,你可以白天在所里上班,晚上去那里上学,这样一来学习工作两不误。更重要的是,你可以用自己的工资来资助自己的学业!”
听到这里,他的眼睛一亮,想说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又缩了回去:“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读书了,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行不行!”
我马上鼓励他:“谁都无法给你打包票,但是如果你不去试一试,就永远也无法得到答案”
几个月以后,马丁鼓足勇气在那个学校报了名,开始了他的高中学业。
2000年儿子出生以后,我们家需要寻找一位白天照顾儿子、处理日常家务的阿姨。经过几次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位十分可靠称职的女士阿娜。很有意思的是,这位安娜的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艾希斯费尔德县,她们家的房子离开当年的东西边境不到两公里。
以后,阿娜多次邀请我们去她家作客,让我们有机会直接了解和经历她的生活环境。
刚到她家,我们马上发现,这里有点像一个独立自主的小农场。她们的房前屋后有很大的自留地,那里种着土豆和各种不同的蔬菜;同时,她们自己圈养着三头猪,四头羊,十几只兔子,几十只鸡;在院子后边有一条小河,那里养着好多鸭子,有时还可以捕到一些鱼虾。
对我们年幼的儿子来说,这简直是一个玩耍的乐园,所以他很愿意跟着阿娜去玩。
看到这一切,我很好奇,时常向阿娜提出一些问题。她向我们解释道:
二战以后,这里的村庄属于靠近边界的警备地区,所以必须持有特许的通行证才能进出,闲杂人员不得入内。那时的生活条件有限,城里的供销站里经常出现货物短缺,而且很多日常用品还需要特殊的券证才能购买,缺吃少粮也就是时常发生的事。这一切给村民的生活增添了很多麻烦和困难。
但是,这些“久经考验”的艾希斯费尔德县居民并没有因此而屈服,他们为了自救,纷纷发展一种“自养、自耕、自种、自销、自食”的体系。从此以后,不管春夏秋冬,他们都可以做到旱涝保收,自我供给。很多时候,他们还可以将家里多余的鸡蛋和家禽在镇上的市场出售,由此挣得一些额外的家务钱。
阿娜也告诉我们:由于政治审查和其它原因,她们村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没有上高中,更没有上大学。但是大家并未因此而泄气,而是按照祖祖辈辈的传统,都各自学了一门手艺,成了木匠、泥水匠、铁匠,或者成了工厂里的技工。他们都觉得,有了一门手艺,就不再受人支配和欺负,让人活得更踏实!
每年十月中旬,他们都要为过冬而杀一头肥猪。那一天,周围的好几家邻居都约好,共同邀请一位屠夫来这里杀猪。于是,全家人都一起忙乎起来,将猪身上的不同类型的肉都切好、弄好,放进地窖里的冷冻箱里。然后,将一部分肉绞成肉糜,按照祖传的配方加上不同的佐料,有些也加入猪血,然后灌进清洗干净的猪肠里,作成了远近闻名、不同类型的“图林根肉肠”(Thüringer Wurst)。
阿娜告诉我们,这一头猪身上生产而成的所有肉食产品,足够她们一家十几口人度过整个冬天。
也许阿娜没有受到高等教育,但她没有很多奢望,却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现在她不仅仅跟我们的儿子成了好朋友,也成为了我们家庭的一员。我们家从哥廷根搬到了明斯特以后,她依然每周都坐车来我们家,直到现在她在我们家工作了快二十年了。
2000年后初夏的一大早,我刚到办公室,马丁就喜气洋洋地走来,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你知道吗?昨天我通过了最后的一个考试,现在终于高中毕业啦!”
看到他喜洋洋的神态,我的心里也美滋滋:“热烈祝贺你,经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他马上说:“现在想来,我真的感谢你当年鼓励我去走这条路。你说得对!如果我不去试一试,就永远也无法得到答案!现在我试了,也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我又问他:“马丁!现在你高中毕业了,那么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那还用问吗?我想去上大学,成为一名工程师!”
那时,我看着他那趾高气昂的神态,自己的心里似乎也感觉到一种快慰。
在中文里,“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直是一句充满贬义的诗句。对啊!一个人促成了别人的好事,自己却丝毫没捞到什么好处,这岂不是一件让人深感不平的傻事。
可是,仔细想来,每个人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又能为自己作几次嫁衣裳呢?可是当老师就不一样,因为你每天都能“为很多人作嫁衣裳”,于是乎这些人就像自己的儿女,哪怕你只在他们的“嫁衣裳”缝过一针一线,他们的“出嫁”也足以让你乐得闭不上嘴,这不就是老师能得到的最大的好处吗?
【未完待续】
(文中照片部分是作者本人的作品,其它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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