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之际，有机会再访昆山的千灯古镇。记得第一次去千灯，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是下雨，古镇在蒙蒙烟雨中显得很陈旧，我去看了余家典当，这家当铺曾是清代江南最大的当铺，当然还有顾炎武故居，只望了望‘’美人塔‘’（秦峰塔），没有进延福禅寺。此次进镇，是好好的在长达三里的石板街走了个来回。这条石板街，又称‘’文人街‘’，共由2072块石板铺成，据说是目前华东地区保存最好、跨度最长的石板街。但我最放在心上的，是拜访这个昆曲的发源地。刚进入古镇，就看到梅葆玖先生题写的‘’昆曲发源地千灯‘’的石壁。
在已有2500年古镇石板街旁边，就是一条笔直的河道叫千灯浦，它的水流牵动着吴越万古愁。两边的老房子里，没有流行音乐的扰耳，却传出委婉细腻的昆曲曲调，把名闻天下的昆山腔和千灯联系起来。于是，我便走进顾坚纪念馆。
以前不知顾坚，只知有魏良辅。顾坚是元末明初戏曲家，自小从姑母学曲习唱，常与“风月福人”杨铁笛、“风月主人”倪云林、“风月异人”顾阿瑛交往，因此自号“风月散人”。据魏良辅《南词引正》一书载，顾世居昆山，“精于南辞，善作古赋。扩廓帖木儿闻其歌，屡招不屈。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被尊为昆曲鼻祖。
在顾坚纪念馆，我了解了昆曲的历史，昆曲出现在元末江苏昆山，迄今已有600多年，是元杂剧里“四大声腔”之一的昆山腔演化而来。明嘉靖年间，由于昆腔“止行于吴中”，江西人魏良辅投奔昆山进行昆腔改良，将南北曲的精华融会贯通在““卜自无意趣”的昆腔中，并精细地设计运腔、吐字、伴奏，终于使濒临衰落的昆腔迎来了新生，此时的昆腔被称为昆曲。随后，基本和魏良辅同时代的昆山巴城人梁辰鱼，将比较单调的唱曲形式发展成生动活泼的演剧形式。梁辰鱼是利用昆腔来写作戏曲的创始者和权威，他率先编创传奇《浣溪沙》，将昆曲运用到戏剧情节的演绎中，创立了各种行当角色，赋子了昆曲演唱以更大的魅力。此时的昆曲演唱已进入到昆剧阶段。因此，昆腔——昆曲——昆剧代表了昆山戏剧的三个不同的发展阶段。
如果你对苏州很了解的话，就会明白昆曲为什么会兴盛，这与明朝士大夫的闲适生活和对空灵境界的追求，赋予了昆曲节奏舒缓、意境曼妙的品格，加之士大夫内心深处含有对社会对人生的哀怨、悲凉的感受，使得昆曲在音乐、唱腔上每每显示出惆怅、缠绵的情绪。不过，到清乾隆时期，市民阶层崛起，昆曲在不受市民青睐的同时，也失去了士大夫阶层这一阵地，昆曲便逐渐走向衰落，花部兴起，以昆剧为代表的雅部逐渐退出舞台。
从纪念馆出来，我在南大街132号翠弄堂的南面，找到一个演出昆曲（还有评弹）的场所，称之为古戏台。这个古戏台，完全不像古镇古街上的样式，而在一座楼的二层，其实是开发古镇旅游后再建的。上了楼梯，转个弯一大通间，一侧是戏台，另一侧是观众席。整个大通间层高较低，又吊了顶，但在这样促狭的结构下，戏台却也做出了内顶穹窿藻井，颇有气势。为了促进旅游，现时每天安排了上下午两段演出，每段只有十五分钟。昆曲仅演了《牡丹亭》中的一段，而且仅是配唱表演而已，不像在苏州昆曲博物馆里，每日下午有专门演出的完整折子戏。
在今天看来，昆曲严格的程式化表演、缓慢的板腔体节奏、过于文雅的唱词、陈旧的故事情节，丧失了时尚性和大部分娱乐功能。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昆腔剧本之丰富，在各剧种中首屈一指。舞台艺术以折子戏为特色，讲究口传心授，民国时期苏州昆剧传习所的“传”字辈学员尚可演出四百多出折子戏。由于战乱和政局动荡，艺随人走，今天昆剧传统剧目的数量急剧减少，保护成为当务之急。
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在我看来，它的继承和发展应该是对一个高雅艺术的保护和提高的过程，其实现在已经有不少这方面的借鉴和实践，但应该注重的是两个基础方面： 一是昆曲中的许多剧本，如《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都是古代戏曲文学中的不朽之作。而且昆曲曲文秉承了唐诗、宋词、元曲的文学传统，曲牌则有许多与宋词元曲相同。 二是昆曲的音乐，它属于联曲体结构，简称“曲牌体”。它所使用的曲牌，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有一千种以上，南北曲牌的来源，其中不仅有古代的歌舞音乐，唐宋时代的大曲、词调，宋代的唱赚、诸宫调，还有民歌和少数民族歌曲等。
台湾的国光剧团国光剧团，不久前来上海演出，他们提出了‘’京昆新美学‘’的概念，追求戏剧的文学性。让人耳目一新的，是很好地把京剧的通俗和昆曲的高雅融合在一起，呈现了京昆并存的独特舞台面貌，特别是唱词中运用了不少诗词，在剧中诗词用昆曲演唱，故事发展则用京剧演唱，两种演唱体现了多层次的面相。其表演剧目《十八罗汉图》和《天上人间 李后主》，都有惊艳的感觉。后者用‘’花水月‘’的原曲，填出了很好的词，如：‘’梦隔一帘，窗外春雨问远山。还记得，曾洒酒，染一纸墨宣。醒后楼台，去年燕去几时还。又或是，已葬身。
在苏州多年，看得最多的昆曲折子戏或唱段，就数《牡丹亭》和《长生殿》，特别是前者，属著名的‘’临川四梦‘’，又称玉茗堂四梦，指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四剧的合称。前两个是儿女风情戏，后两个是社会风情剧。或许“四剧”皆有梦境，才有“临川四梦”之说。 值得关注的是其中的《邯郸记》，作为实验戏剧，还演到了国外。
1616年，东西方两位艺术大师汤显祖、莎士比亚相继辞世，2016年江苏昆剧院带着“临川四梦”出发，到伦敦上演“汤莎会”，打造一出被誉为“最大亮点”的新概念昆曲《邯郸梦》，开启一次跨越四百年的戏剧对话。
《邯郸梦》的四折戏为《入梦》《勒功》《法场》《生寤》，分别出自汤显祖《邯郸记》第四出、第十七出、第二十出和第二十九出这几个节点，全剧依次插入10段出自莎士比亚《哈姆莱特》《李尔王》《麦克白》《亨利五世》《雅典的泰门》《亨利六世》《辛白林》《第十二夜》等剧中人物对表演，不断与《邯郸梦》中的卢生等进行对话，莎剧与汤剧中人物的对话达25分钟，占全剧的四分之一。特别在剧本的改编上，并不强调情节上的面面俱到，而是“以点代线”，使戏剧冲突十分集中。在汤显祖“临川四梦”中，导演们之所以选择《邯郸梦》是因为这部剧对现实的批判性。“这是有关梦想，荣哀，欲望和生死，有关汤莎的协作和对话。”导演和主演柯军认为，《邯郸梦》与莎剧气质最接近，适合拼接与混编，构成哲思的混响。
演出在伦敦圣保罗演员教堂，舞台照明以烛光为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音乐。乐队由英国的鲁特琴和小提琴加入，中国的曲笛、笙加打击乐组成，一首以《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牡丹亭》的经典旋律为主导动机的序曲，从交汇慢慢变奏成天衣无缝的复调音乐，奏出汤显祖‘’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的经典乐句。
在千灯古镇的青石板道上徘徊许久，这个中国的昆曲发源地，给我的印象是平淡、安静、自在、清美，古镇居民对自己有浓厚人文积淀的历史，有着自己的理解。看得出在各个景点的服务人员，对文化遗产给日常生活带来的改变，充满了骄傲和憧憬。我希望外来寻访的人如果愿意，都应该静下心来，对古镇有一份戏曲艺术审美的感受。我觉得在传统继承的基础上，无论‘’京昆美学‘’还是‘’新概念昆曲‘’，都离不开这个源头，永远无法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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