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流动的声音!
2019-4-20这条河是我故乡阿龙山惟一的河流。人们称它为“贝尔茨”,意为“急流”。名字的来历我没有考证过,名字无法取代这条河真实的流淌。许多年来,我想把她藏起来又藏不住,想把她喊出来又喊不出,只能任她在心里哗哗地响着。 这响声来自20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我正念小学5年级,脑子出奇的笨,功课念得一塌胡涂。这天考试,我又考了全班倒数第一。老师让我叫家长来学校一趟。放学后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怎样和父母说这件事,出了校门我就漫无目标地游荡。这条河与学校仅隔着一条大坝,我在茫然中来到了她身边。沿着河岸走啊走,走到一大片河滩上坐下来,揉着被硌疼的脚。这时已近黄昏,夕阳像一位尊贵的女王站在山巅上,她身上无数的丝缕飘到我的身上,又滑落到地上。万物似乎被她的威仪所慑服,树叶不再摇动,鸟儿也停止了歌唱。在无边的寂静中唯有这条河哗哗地响着,它从群山之中突围出来,用强有力的臂膀撑开两岸,凛然于天地之间。它是那么不安分,几乎一刻不停地冲撞、旋转、呼叫,惹得太阳把无数金子掷到她的怀里;她又是那么优雅,河水轻轻地推开一束弯下来的柳梢,像一个拒绝挽留的游子,吐出的呼吸濡湿了岸上的黄沙。这样的一条河,是可以容得下失意者的倾诉吧?那一刻,我感觉有些东西永远留在这儿了。 从那以后,我常常着了迷似的往河边跑。尤其是假期,我常常借口给鸡采野菜,跑到河边一呆就是大半天。河边是成片的稠李子树与刺玫果树,她们对前来的孩子从不吝啬。但我最喜欢的是“看河水的声音”。河水倘若只闭眼听,则过于平铺直叙。倘若联系一天的背景变化来看,就变得丰富起来。早上,薄雾蒙蒙,露水沾衣,此时的河水像一个女孩子与陌生人讲话,轻脆而又迟疑;中午,阳光热烈,树木恹恹,河水像马拉松赛上的选手,充满着倔强向前的韧劲;傍晚,暮霞满天,温馨宁静,河水像一位回家的老人,脚步从容不迫,这一切,给一个少年平添了一份喜悦与躁动。 一次老师布置作文,写一件你最喜欢的事。我便写我最喜欢的事“看河水的声音”,那真是棒极了。老师便于工作在课堂上问我,这“棒极了的声音”是怎样看到的?为什么不是听到的?我的回答和那篇作文一样语无伦次。老师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一个5年级的学生,应该把基本的语法弄清楚了!下课后,许多同学围过来嘲弄我,问我这双神眼除了声音之外还能看到什么?他们嘈杂的嗤笑是另一条河流,向我围逼、挤压、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无法说清,那条河就在我的心里,她那洞穿一切的声音源于她真实的流淌!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心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我要写出她!” 我开始读书,并开始模仿书里的文章写点东西。读书使我知道了除了这条贝尔茨河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河流,她们壮阔的波澜流淌着许多美丽的故事,能够描绘这故事的人让我羡慕。我常常逡巡在河边,望着滔滔北去的河水说,我要写出她!春枝剪破冬日,夏雨缠绵得让人心软,秋叶在河中打个旋,也匆匆流去了。我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对我自己说:我要写出她,我要写出这条河! 17岁的那年,我背着行囊来到了远方的一所煤炭技念书,这所技校实际上是为内部子弟而设的,全班40多名学生仅有5名是从外地招生来的。与那些轻松上学的本地生相比,我们这几个似乎已被考学的苦差使抽去了玩乐的筋,无法参与到他们课上课下的打闹中去。宿舍也因为住得人少,显得大而寂寥。此时想家是必然的事情。于是在停电的傍晚、或是独对窗棂的时候,贝尔茨河就在我眼前飘过,我伸手去抓,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回手抚脸,已是哽咽不能成声。许多个这样的夜晚过后,终于在一个夜晚她从我心里流出来: 猝然涌出的泪水/将我额头的灯火打湿/携一路狼烟烽火我掩面而去/声声亲人的呼唤被撇在身后/我就是那条被狩猎人称为/贝尔茨的河。 撮罗子郁封的故事过去了/松明烟熏烤的岁月过去了/我孤独向前/前方是漂流不是停泊/前方是驿站不是归宿 月亮像清冷的箫声/将我波光粼粼的心事揉碎/在流浪的途中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逃避/ 是爱情就在我心里溅起涟漪/是苦难就在我胸中化为漩涡 生命如果静止/我只是水/生命开始流动/我才成河/如果世界赐我以严冬/我一样可以成冰/将我的潜流/掩饰得声色不动 这首诗现在来看,实际上是我心境的一种写照,但毕竟是以那条河的形式抒发出来的,我以为这就是我的河了,只感到夙愿已偿的痛快淋漓。我把诗抄写下来寄给了某报,不久在其副刊上发表出来。收到报样后我兴奋极了,特地找了几张这种报纸放在班级的阅报栏里,但同学们熟视无睹。我把报样送给邻座的一位同学看,他看了看报纸,又看了看我,眼睛里闪着疑惑,问:“这真是你写的吗?不会是重名吧!”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默下来,我不能再说什么。在任何这样的时候,沉默都是对的。 暑假到了,回到家放下背包洗了把脸,自己对自己说:“去看看河吧!”心中虽有那么一丝怅惘,但河是不能不看的。我在河岸上择了一块石头坐下,河那青灰色的身子便裸露在我眼前,然而她似乎没有为我的到来而有所动容。她似乎在说:“孩子,你先坐着,我还有事要做”。她专注于流动,一刻也不肯停下来听我的倾诉。从她之上望去,那一顶蓝天越飞越高,蓝天下青山越退越远,我看看四周,树林寂寥得要命,一个人坐在这里显得太小太轻了,似乎要被上升的水汽蒸发掉。这一瞬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做“空旷”,那是一种内心随着时间空间无限延展的感觉。比孤独要纯粹,比音乐要深邃。把你的身子变轻,变得舒展,把你的灵魂淘洗,没有了那些表白、辩解、质问、痛泣,只剩下平静与宽容。在这种精神自我圆满中我注视着这条河,她流动得无拘无束,自在而坦荡。我忽然悟到:我永远也不可能写出她。或者说她也不需要谁来写出,她有自己独立的精神、自尊的人格。这精神与人格就是她的“流动”。逝者如斯,一个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一个歌颂或诋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是价值就在于此,因为流动,所以她是活着的;因为她是活着的,所以流动。 我的血液也在体内奔涌着。这奔涌使我不得不站起身来,望着滔滔而逝的河水,我想象许多年以前,一位洪荒时代的巨人偃卧在地上,便成了这条河流;许多年之后,这条河流到这里便站起来,站成一位19岁的青年向远方走去,那就是我。 河啊!流动是时间的隧道,是你我之间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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