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客家人居家民舍特有的木库门,目光追随着那缕缕爬上南墙的光斑。光影里,木库门细小的木纹仿佛成了山川与河流,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又开始了缓慢的迁徙。
老屋的光,是与别处不同的。它不似城市玻璃幕墙上那般炫目锋利,也不像新居灯火那样通明坦荡。它是被岁月磨砂过的,温和而谦逊。从沾灰的木窗棂间挤进来,从青瓦的缝隙间漏下来,便失了棱角,像一块块温润的旧玉,妥帖地安放在屋里的角落。
我幻觉般看见,许多年前,祖父也是这个样子坐在这片光的阴影里,呷着粗茶抽着水烟筒,烟雾与尘埃一同在光影中升腾;似乎又看见母亲年轻时,站在窗前,对着小小的镜子在梳理着那年代的青春。
这光影是画笔,也可以说是刻刀。它将大门上“福”字的影子,清晰地拓印在新漆过的大门上,那影子微微摇曳着,像一幅挂起来的水墨字画,在这光影的交错里,又变得吉祥柔和起来。
光影投射在破旧的厨房,照亮了里面的灶台和锅盆瓤碗。年久失修的房子是一个停摆了的时间齿轮。老屋属于危房,老人的子孙们已搬进了新居,而老人舍不得走,依然与这光影为伴,固执地坚守着。
在老人的心目中,这小巷和老屋的光影,看的不是光,也不是影,是时光本身。它一日日,一年年,不动声色地,将一代代人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编织进这明明灭灭、来来去去的光影轮回里。
午后,太阳西斜,光便有了另一种颜色,是那种淡淡的、暖洋洋的橘黄。它缓缓地从屋子的中央,退到墙角,再慢慢爬上墙壁,像一个恋恋不舍的告别者。
光影走过石板路,留下一道明与暗清晰的分界线,线的那头,是曾经的喧闹与温暖;线的这头,是此刻的清冷与寂寥。
两个奔跑在石板路光影中的孩子,追逐着自己被阳光拉得忽长忽短的、滑稽的影子。那影子顶不听话,你追得快,它逃得也快;你停下来喘口气,它便也懒懒地伏在你的脚边,像个赖皮的朋友。
我的魂儿,似乎被这光载着被这童颜童趣感染着,悠悠地荡回到了许多年前。也曾是一个这样的午后,也是这般亮烈而又温柔的光,儿时的我也是这样奔跑在这晃眼的、暖烘烘的阳光阴影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隔壁院里飘来的、炒菜的油香,还有母亲在有光影的木库门前那一声悠长的、带着些许嗔怪的呼唤:“还不快回来吃饭!饭都要凉啦”!
母亲那声呼唤,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此刻听来依旧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依旧带着那股饭菜的温热与人间烟火的香气。我猛地回过头去,身后却只有空落落的巷子,和那扇敞开着的、沉默的木门。
那一声声殷切的呼唤,都飘哪里去了呢?我想这呼唤并没有消失,是被这忠厚的老屋悄悄地、妥帖地收藏了起来,藏在了这每一片瓦,每一根椽木里,只等每一天每一束熟悉的光照来时,便又为你重新上演。
也是在这幢西洋法式的老屋前,看见穿着布扣侧襟衫的女人,光影中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幽远,又带着一丝被禁锢的、淡淡的哀愁,她是在演绎这深宅里某一位不曾留名的闺秀吗?
光影在她面前明明灭灭,摄影师们兴奋地低语着,调整着角度,看来他们要捕捉那曾经的“民国”风韵。我看着她在强光下微微蹙起的眉,看着那被精心营造出来的、古典的忧伤,心里却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热闹是他们的,这“故事”也是他们的。我想要感怀的,是那光影里真实的、活过的生命。
我继续看着光影中的人与景物,忽然便释然了。是啊,生活在变,那炒菜油香里的邻里,或许已经搬进了高楼;时代在变,那深宅闺秀的哀愁,也早已成了镜头前可供品玩的题材。
可这老屋,它依然是一个最固执的守望者,任你墙外如何喧嚣,人世几度新凉,它只是默然地站着,收留着每一束如期而至的阳光,也收留着每一段不肯逝去的时光。它用它的不变,抚慰着一切的多变。
光影,渐渐淡了,淡得像一杯越冲越淡的茶,终于只剩下一点温存的余味。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即将隐入暮色的老屋,转身离去。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明天,后天,只要太阳照常升起,它便依旧会是原来的模样。
(图文于2025年11月1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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