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红楼梦,袅娜纤巧的林黛玉、温柔和平的薛宝钗、精明能干的王熙凤自然而然地就从脑海里蹦出来,甚至也能很轻易地想到刚烈有情的尤二姐、呆憨纯真的香菱。然而在缤纷多彩的人物长廊中,还有着一位“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极“生得不俗”的香菱与合族妯娌里出众之人的凤姐的兼美——秦可卿。
秦可卿是作为养生堂的弃婴被秦业收养的,但这一点上善存疑窦。在传统社会中收养一般是出于子嗣继承或是宗祧延续的目的,加之在正常家庭里为确保香火,不具备有传承任务和宗祧责任的女婴常常遭到弃杀的厄运。更甚者,秦可卿形容袅娜性格风流,与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的秦钟十分相像,有如同胞所出。于是有人认为秦可卿可能是秦业的私生女,与秦钟可能是同父异母,抱养男婴可能是障眼法。再者加上取名为性情可取或是有才有德之人的“可儿”,更见秦业十分喜欢可卿。
且不论这样的推论是否能站得住脚,在完成收继程序后,秦可卿的阶级身份已经做了一个改变,从一个弃婴变成了物品营缮朗之女,完成了阶级的向上流动。而后尚且与贾家有瓜葛,嫁入贾家宁国府成为贾蓉之妻。秦可卿结婚后闺名被抹除只剩下姓氏,以秦氏这个名字在活动。婚姻的门槛不但抹除了一个女性在世时的身份标记,也因此透过婚姻纳入到新的伦理体系。
进入宁国府的秦可卿,身上展现了“秦可亲”、“秦可钦”、“秦可轻”的不同面向。秦可卿是贾母重孙媳妇中的第一得意人,贾母听闻可卿病不见好,心酸道“好个孩子,要有个长短岂不叫人疼死”,嘱咐凤姐常叫人送些那孩子素日爱吃给她。可卿也切身体会“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从无不和我好的”。听闻东府大奶奶没了,“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号痛苦”。可见秦可卿是被宠爱的,受到良好的教育,上从贾母下至下人对其事一致的赞扬,应了“可儿”之意有才有德性情可取。
同时秦可卿心又细又重,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这种思虑周密常处于琢磨状态好强,某个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充分的自我实践,在充分的自我实践中得到一种高度的自我肯定。心比比干多一窍的黛玉、不肯落人褒贬的凤姐身上也有这些特性,这种要强也是一种完美主义,高度责任感的体现。这也促成了精明能干的凤姐除了对探春敬畏三分,对秦可卿十分敬畏,与可卿成为除平儿之外唯一能说许多衷肠话的知交密友。此外,具备齐家能力的可卿更是让宝玉听闻其死讯后“万箭攒心”“心如刀绞”“眼中落泪”“口中吐血”,宝玉早已看定可卿是可继家务事者,今闻死了,大失所望。
可卿临终托梦给王熙凤,为长远保全衰时的世业建议在祖茔附近添购房舍地亩,保证家塾供给。作为随代降等承袭的世家大族,必然会面临荣枯、无常、起伏,唯一的办法是厚置根底保留希望,而这些必须有下层结构才能支撑,所以稳定的产业是最重要的基础。稳定的产业包括避免人为的疏失,也避免抄家充公导致的一无所有。在祖茔附近添购的房舍地亩属于祭田。坟茔余地可令坟丁耕种按季交租,作为祭品供物用费,其次祭田的收入还可用来修理坟茔、建造家祠。且这个收益是作为特定用途的,在国家体制的保障下即使抄家也不会入官,变成这是家族的恒产,是确保这个家族立于不败之地的最后根据。祖坟还在,周围的祭田可以作为凝聚子孙的一个空间。因此,祭田除了实用功能之外,还能确保家族的凝聚与传承。加上家塾,能让家族进一步扩大提升存在的积极层次,提供教育功能。子孙通过读书可以借由科举复兴家业,这是让贾家在基本的生存之外进一步发展的积极目标。
秦可卿,她身上所呈现出来的性情、才德是“可亲”“可钦”的。这种兼美是良好的教育所赋予的,是贵族世家的出身所给予的。但家庭对人耳濡目染的熏陶也让她遗传了一种家风的特质,即爱欲。秦可卿,在才情、才能、才华、个人能力方面恐怕可能是最完美的一位金钗,但她同时极各种矛盾于一身,亦正亦邪、亦崇高亦流于下流。性格禀赋、环境因素等让秦可卿深深陷在情色的纠葛里。
作为另类的海棠花,不同于史湘云抽到“只恐夜深花睡去”的花签,那种秉烛朝花珍惜青春美好,豪爽、不拘小节、文人般的自在性格,在秦可卿卧室悬挂的海棠春睡图暗示了一种女子性诱惑力。加之,可卿作为宝玉性启蒙的引路人,虽然在梦境里引导宝玉生理成熟的导师与现实世界提供一个充满情色氛围的房间,以便让他自然而然进入到那个启蒙过程的女性人物同名,但二者只是在象征上面的关联。不过天上的兼美与人间的可卿在象征上有两处是彼此呼应的,一是美貌部分,二都是爱欲女神,与色欲的本能部分有关。
荣格认为,房子象征了“我”的人格及其意识层面的兴趣。而意识层面的兴趣有可能不为道德、礼教所容,于是就曲曲折折转入到潜意识里面透过梦境来呈现。可卿房间里有武则天的宝镜、飞燕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上了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的宝榻、同昌公主的连珠帐、西施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这些在某个程度上展现了爱欲细节,所有的物品都与历史上的知名女性有关,且这些女性都具有情色爱欲的面向。虽然寿昌与同昌公主故事里没有情色爱欲的元素,但她们还是提供床榻寝具睡姿,小说家用联想相关整体塑造烘托了一个情色的氛围。于是秦氏的卧房就形成了一个香艳冶荡的情欲空间、欲望空间。
当然,这些房间的设置是通过宝玉的眼睛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于是不免产生一种疑问,这究竟是宝玉还是秦可卿的投射?有观点认为,宝玉可能是在幻梦般的状态中看到那些极不真实的物品,那些物品与过去的或虚构的美女相联系,并且充满情欲色彩。因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物品更可能是宝玉情欲的投射,而不是可卿淫荡本质的表现。但从文本来说,宝看到的。进房的宝玉是在一种天真无邪完全不懂这些东西的年龄与心智的状态,加上秘受云雨之事是在之后发生的。实际上,宝镜、金盘、木瓜、卧榻都是日常生活中很平常的,要是不是有相关的知识根本不可能在里面加上这么多描述的形容词,而让宝玉有这些相关知识的时间点是在搬进大观园以后。因此,宝玉见到的这些装置只能说是秦可卿性格的投射。所以与其说这些摆设是宝玉的性幻想,不如说是可卿自我内在的真实展现。即使秦可卿的房间不拿来与情色相关,它事实上也不符合贾府这种贵族世家的品味要求,其显眼独特的香艳风格与众不同。如王夫人的房间中多半旧之物,及同龄人王熙凤的房间布置简单。
神界的可卿到了俗界的投影冠上了“秦”的姓氏,影射了由秦可卿体现的“情”并不是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的纯情,而是比较形而下的肉体层次的情欲。“十二华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作为十二正金钗之一,外貌上兼具黛玉、宝钗、香菱三人之美的集大成,秦可卿作为已婚妇女,但与贾蓉的关系不一定是爱情或夫妻恩情,而更比较是门当户对的婚姻。二人之间没有真情,贾蓉也不是可卿的惜花人。
秦可卿才性特质中爱欲的这一面同样与其出身有关。假设推测可卿为秦业的私生女为正确的,既然是私生女,就是一种不容于法律的不正当情欲关系的产物,所以秦业已带有背德的性格,而秦氏一家人都有这方面的特点。谐音“情种”的秦钟从脂批、小说的描写中更是一种讽刺,而可卿有公媳乱伦的严重问题。“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玉谐音“欲”,秦谐音“情”巧妙转换变为,没有嫁之前就用欲望作为她的名字,嫁来时用情作为姓氏,综合起来:嫁来之前就以情欲为姓名了。既然没嫁之前就以情欲为姓名,等于是没有家教,果然秦业是以情为孽。秦氏一家人身上体现的是一种非正之情,往往落入到形而下的肉体层次,甚至背德违反礼教。
秦可卿身上的爱欲特质除出身中家风带来的遗传之外,还来自于后天的环境。人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可这个天赋要具体的成型与实际的各种各种表现一定与后天环境息息相关。后天环境不但会塑造个性,同时也会激发个性当中的某一面加以放大。“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宁国府的纲纪败坏可以说是构成贾家精神腐烂的源头,管理松散、礼法失度、人员轻忽散漫基本上代表一个家族的堕落。宁国府脱序到了一种败德失格的局面,于是才能形成让爬灰乱伦事件得以发生的渊薮。贾敬本应该作为父亲的父教,作为道德的典范、约束使家族子弟的心性走上正途,但他没有继承祖先的志业与才性一心求仙。贾敬放弃了为父者的职责一心觅道以至于整个宁国府毫无父教可言,导致继承其爵位的贾珍胡作非为把整个宁国府翻过来也没人管,加上尤氏也没有尽到谏夫治家的责任,纵容了不肖子孙的泛滥与劣化产生了可怕的乱伦行为。
悲剧的最终发生自然少不了两位主人公的合意参与。虽然有观点认为在这场乱伦事件中可卿可能不是主动参与的,但这样的可能性大吗?作为贾家正式的媳妇,秦可卿不需要委屈更不可能被逼无奈。其次贾府非常注重孝道母权高涨,只要老祖宗贾母喜欢信任的人几乎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权,如凤姐、鸳鸯,甚至一个傻丫头,只因贾母喜欢她纵有失礼之处众人也就不去苛责。何况可卿是贾母重孙媳妇中第一得意之人,受到自贾母以下所有人的喜爱,是众望所归的当家媳妇。因此,贾珍不可能片面地去强逼。此外,这种贵族世家的生活形态是人口众多各种关系紧密相连,生活在其中的贵族成员日夜起做都是在许多人群之中,在某个程度上根本毫无隐私可言。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片面地想要去从事侵犯事件是不大可能的,就算发生了也很难隐藏,更不可能持续发生。所以这两人之间应该是双方合意的合奸,前提是可卿愿意。
一个是成熟俊秀的男性,一个是豆蔻年华的少妇身上,双方条件相当,因此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关系固然是败德乱伦,但如果仅从外在各方面条件来说,这并不奇怪。贾珍承袭父亲放弃的爵位担任贾家的族长,作为族长调动各方为家族做决策。加上在早婚的社会传统里,身为公婆年纪都可以只有三十几岁。而且富贵人家有足够的条件进行基因筛选、基因改良,所以他们的子弟们通常是年轻俊美之辈。在这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俊美的男性身上很容易焕发出一种权威感、一种成熟的魅力。贾珍更是一个深谙女人心懂得手腕下功夫,对女性心理非常娴熟的人,连跟他是一丘之貉的薛蟠都小心防范过。贾珍与可卿之间唯一薄弱的防线是抽象的礼教伦理,只要他把公公和媳妇的伦理眼光转化为男人看女人的情欲眼光,他要跨越这个道德的障碍其实并不困难,关键在于可卿。可卿是极三人之美的集大成者,充满女性风情,而与丈夫之间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不曾红过脸”。这对年轻夫妻相敬如宾,二人之间不是浓烈的男女之爱。身为丈夫的贾蓉从可卿病到死亡始终没有单独出面单独流露出任何对妻子的关心,是所有人的表现中最平淡的一人。因而可卿的内心缺少惜花人的怜爱,有情感上的需要。一需一求,贾珍以一个惜花人的温柔出现给予可卿所渴望的抚慰。于是两房之间在情与欲的层次上达到一个逾越重大道德禁忌的尝试。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避主淫”,贾珍与可卿之间是有真情的,这从可卿死后贾珍的一举一动中不难发现。 “哭的泪人一般”的贾珍说要尽其所有来料理丧事,不管“价不价”置办珍稀至极的棺木,力求铺张醒目。除了排场的恣意奢华,更提升了名分,向大权买官将贾蓉从一个小小监生提升为五品龙禁尉,妻以夫贵,最终变为“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衔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这样一种倾家荡产式的置丧可能有内疚与赎罪的意味,或许是惜花人的一番真心,但贾珍仍不能成为真正的惜花人。
“发乎情,止乎礼”,秦可卿与贾珍之间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下,但他们放纵这样不正当的感情陷入到一种败德至极的乱伦是完全不能够接受的。即使“情既相逢”,但情不受节制而逾越道德界线,不在人格上做更大的努力,放任不正当的感情让精神力量进入到一种薄弱甚至堕落的状态,丧失自我控制的意志与努力就会成为腐朽堕落的开端。而秦可卿与贾珍之间的乱伦关系显示了贾家尤其是以宁国府为主是来到了末世,以至于正统的儒家精神、贵族文化的高度没有办法维系,以至于落入到一种精神颓靡,因此才会是秦可卿是导致家世消亡败家的根本。
对于秦可卿这位复杂争议的女性,虽然小说家以菩萨之心使得她的死变得暧昧不明,且借由其临终托梦而焕发出庄严的光辉,模糊地稀释了她滥情而淫的致命污点。但他的刀斧之笔也毫不含混的给予她应有的惩罚与批判。因此,在秦可卿身上的“情”是“可轻”的。“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共此情字”,这里的“情”不是对情的正面歌颂与哀婉,更不等同于宝黛之恋的情,也不是整部书“大旨谈情”的创作主旨。相反,是悲叹于情被滥用、被误导,被用来遮蔽种种屏障背德的行为,它让人误以为只要有情就可以为所欲为,于是情就发生了变质,变成了淫欲的掩护。情与欲的混淆往往让人把情流于一个很低层次的生物本能情欲而不自知,以至于可卿造势于性成熟、恶化于性放纵、致命于性丑闻,酿成一场悲剧。
史宾莎诺说:人类的限制就是被我们较低的本性,爱这种欲望或激情所奴役;人类的自由,尤其是道德的自由,乃在于以理性控制这种激情,以伦理美束缚住这种激情,以后天获得的习惯性倾向去做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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