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组诗‖易碎的歌吟 《记得野花散尽之后》 野花在七月是自己的。不需要灿烂 也不用踮起脚尖探望梁外的人间 到八月末,野花是田野的一部分 那时,青草高过眉梢。蔓延的枝叶 一定携带了来时的风尘 短暂的宫殿,一处野花支撑的江山 日头有迟无早起落,潜在的抒情! 如果输掉的不是河流的欠账 那就是世间的芬芳。美多么需要安慰! 从天门关到官道梁,中间霞光万丈 庄稼见风就长,是那野花翻看着 如果这时,我说出热爱这两个字 如果野花散尽之后,我会记得 九月静悄悄的,像空空的羊圈 《记忆中的蚯蚓》 记忆中的蚯蚓,草根做了它短暂的亲人 雨水来的短暂,还未到达它的头顶 命运来不及躲避。整个夏天的官道梁 我会多次碰到蚯蚓。它像一截旧时光 不断蠕动其中的情节,包括隐秘的自负 它柔软的身体像一截旧时光不声不响 将命运嵌入深深的垄沟,嵌入大地的无常 它拥有的,是与它身体相等的前程 它用泥土的芳香不断推开泥土,有时候 被大人们的铁锹拦腰铲断,犹如折断的地气 它们瞬间发出的惊悸,漫过我小小的童年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起蚯蚓的模样 在高高的梁上,在移动的云朵之下 我叙说过的那些美好,总是提醒着我的后半生 一条蚯蚓,如一节沾满泥土的河流 它从我的梦边蜿蜒而去时,能够留下的 是我心中的冷暖,乃至我归来的那点点苍凉 《在都江堰柳街想起父亲》 在都江堰柳街想你,有点遥远 昨天没下雨,四川盆地闷闷不乐 刚才下雨了,雨水打在宽阔的荷叶上 绵绵的,像我们之间的爱 我和几个诗人在檀树下喝酒 说起乡愁。身边是六月的田园 蛙鸣起伏,稻菽涌浪 雨水打在宽阔的荷叶上 就像反复敲打前世的一面鼓 一滴紧跟另一滴,父亲 这像不像小时候我紧跟着你 在六月的官道梁,茫然无措 透过烟雨蒙蒙的荷塘遥望北方 我看见荒凉的高原,河流干涸 岁月狠心丢下嗓子冒烟的村庄…… 这由远及近的恐慌溢满心底 仿佛梁上的事物不该来到人间 你已离开我多年。我拎着 你给的那点尊严努力活到现在 我知道,田园是我们共同的归宿 这一生我无法不对雨水敏感 我敬仰那些生命里充沛的滋润 就算是苦涩的,也比没有强 《在黄龙溪古镇听蝉》 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 古树苍苍,新叶萌动,溪水有光斑。 蝉鸣初起时,连风也不敢出声。 而更加紧密的蝉声压过来, 似有一支古代的将士踏马而来。 焦虑之季,得先把内心叫醒。 靠不断加强的旋律,充装更加稠密的苍茫。 仿佛这起伏的蝉鸣不是来自空中, 而是要把平原上的溪水喊到高处, 再将隐忍的爱悉数流向人间。 整整一个下午,我坐在古镇的石阶上。 听蝉鸣一遍一遍划过心灵。 是什么唤醒这熟悉的场景? 我甚至无法辨识,这骤然而至的感动, 来自哪一方多余的疆域和久远的寒冷。 突然想到,世上的孤独总是源自决绝。 这些年我内心生锈,拒绝万物的问候。 在黄龙溪古镇,这久违的蝉鸣, 仿佛瞬间推开一扇潮湿的窗户, 让我看见远方依然宁静的故乡。 《我渴望有人喊我的乳名》 男人们外出打工了,一坡的庄禾 就交给女人和放秋假的娃儿了。 从村东走到村西头,我遇见 两个叫婶子的女人背着柴禾。 村小学破败的教室里听不见 三十年前朗朗的书声。伙伴们呢? 坡上成熟的萝卜,它们的缨子, 绿得让我害怕。像儿时的伤口。 渴望有人突然喊我的乳名。 回过头来的我有兔子的惊慌。 《守着一个词想念生活》 在秋天,原野上雨过天晴的胡麻花 仿佛她们就开在我微凉的心尖。那时 我决心不再长大,够得着生活就行 在十二月,我停下手中的针线活 我和季节一样失语。高树上的鸟巢 有多少光芒等待饥寒交迫 那些时候,我梳妆却不打扮 我等待春天的细雨,却不想念雷声 我以凝固的峰峦起伏越轨的雾霭 我是你不紧不慢的风尘,久久不散 我高不过群山,低不过官道梁 我阅读的干旱,植物越生长越靠近痛 趁这个词还没有背井离乡,趁生活 还有最后的火焰,我决心不再长大 我忧郁的胡麻花一路蓝到天涯 《郊外,废弃铁轨》 仿佛昨夜还有火车一闪而过 一串绿皮车厢晃荡着开往远方 我看见站台上人们停在空中的手臂 和被露水打湿的伤心和别离 晨光中的废弃铁轨,不言不语 不再和我们一起继往和开来 秋风里,像一段没有说完的话 冰冷,生锈,回顾自身的寂寞 就这样躺下来,做万物的好邻居 人间秋深,两旁是成熟的庄稼 牵牛花迷上了秋天的玉米秆 她们还有向上的好心情 一切从未发生。晃荡也是多余 更远处是含黛的远山,是大河 一截废弃的铁轨,不再去应对 尘世上的喧嚣,她引领我们遗忘 用安静抵顶托付,腾出远方 生锈的暮年,把嫌弃当做名声 她留在我们单薄的记忆中 靠锈迹把自己逼近岁月深处 《羊群归来》 我记得羊群归来,从坡上归来, 带回秋天流动的草香。归来的羊群, 头颅高高在上,每仰起一次, 就有天堂的牧场低首相迎。 我记得羊群归来,街巷一片尘埃, 头羊跑过来,就像整个童年在奔跑。 跌倒的花朵绽开黄昏的辽阔。 这些感动都被父亲看在眼里。 三级台阶,五尺羊圈,风做了窗户, 黑夜就是那静谧的窗帘。七盏油灯下, 还有母亲用针尖挑破的日子。 我记得羊群归来,一会儿的睡眠! 羊群归来,秋天的教堂粉刷一新, 有蚂蚱凉凉的歌,大雁高高的唱, 我这株深山里的野菊,像走散的风, 也一定会在早晨遇见辽阔的牧场。 《题苏武牧羊图》 寒风只要不再往心底吹,就吹吧, 这风雪浇筑的冬日,还不算冷。 把羊皮袄掖得再紧一点,就能 逆风走十里,把羊群赶回牧场。 绵羊的柔软,锦绣的内心。 这辽阔之地都是你的疆土。 你看到的雪花,与寒冷无关, 她们自由飘落的地方,即使苍茫 也是你羊蹄踏过的家园。你只管 放牧冬天,内心圈养的山川河流。 回不去了,陌生才是你我隔世的尴尬。 篱笆空有月光的缝隙,父亲的木杷。 你看到的每一朵雪花,都是想绽放的。 身披大漠风雪,孤独是朝廷的旨意, 且把帽檐一再摁下,把功名抛至身后。 这半生啊,识人无数也如静观天象。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欲言又止的? 此时只有嵌入衣领的雪花离你最近。 如果江水发愁,你权当浪费了春水。 而我看到的一缕青烟,在背风的土丘。 被急速的冷风吹散,那是仅存的烟火, 一次次被吹灭,又一次次被自己点燃。 事实上没有哪朵雪花不向着虚无扑去。 《红山果》 薄暮时分的红山果,暗含少年的羞涩。 一队队人马从远古走进史册。酒旗 悬挂于高高的杨树上,不再随风飘曳。 草香弥漫,土墙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晚霞洒落余晖,试图照见干枯的竹简。 他们前往的是一个不多不少的年代。 需要洗心革面,更需要清心寡欲。 茶已老,风嫌淡,旷野安好如初。 不远不近的红山果,擦过马蹄的冷。 一个唠唠叨叨的尘世,色彩也分明。 溪水流不流出声响,取决于跌宕的岩石。 我们言语,却发不出有节奏的表达。 已是薄暮了,心中还放不下寂寥江山。 你再看看沟里的植物,一株比一株紧凑, 仿佛秋风会送她们回到故乡。 栅栏里舔犊的羊群,月光一会儿会来。 总有一束光,透过苇席像累累的伤痕。 这要命的年头,粮草总在途中。 我们总是身在远山想念近水,在大漠望月。 那是中年的又一次踉跄,连骨骼也融进夜色。 瞧瞧我吧,灯笼一样的红山果暗含卑微。 《苞谷在上》 遇见苞谷的时候,她低眉不语 也不问天下稼穑之事,一抹绿 还保持着青春年少的好模样 如果再淡些,加上天门关的暮色 一定是黄昏走了眼,才安然如初 街上尘土飞扬,羊群一会儿归来 带回秋天剩余的草香。在田野里 有你走散的兄弟,斑驳之处鸟落 圪针丛里的蚂蚱,坚守也无用 世上支离破碎,才会掌控好名声 这是金黄的季节,需要咬紧牙关 才能咀嚼出一年来陡峭的甘苦 不吐出凉意,草不会从坡上撤退 有一瞬,我倒是爱这薄薄的花名册 芨芨草,蒿草,歪歪扭扭的柴胡 她们有恍惚的理想,冷了就背叛 苞谷在上,山河容忍旧脾气 褪色的山川,油画般的赞美 我是你的另一面,用脱落的情感 靠近最后的叛逆,去完善前世今生 我的寂寥和由远而近的心碎 《山居随想》 我来过,携带的是尘埃,不是闪电 心灵深处一遍遍漫过的不是忧伤 是我们常常说起的变幻的风和云 城砖一层比一层高,支撑着边关的辉煌 晚霞覆盖的骨骼,有大风稀释的恩怨 野花不大。我是叫不出她们名字的人 已是五月了,山涧的冰凌还不见消融 面对微小的事物,比如低于露水的花萼 我也匆匆深陷其中的高洁。有时候 贴心的苍茫是那份薄暮时分的无言 瞧瞧我吧,细数山坡上不多的山榆树 在石头的夹缝里遇见光芒和青草 我知道的,此生还没有把赞美的力气用光 为了拓展更大的寂寞,在岁月的风口 风暴藏于心尖,谁点燃的闪电清晰可见? 简介:雷霆,当代诗人。曾参加《诗刊》社第12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大地歌谣》《官道梁诗篇》等。作品入选《〔诗刊〕创刊六十周年诗选》以及年度中国最佳诗歌多种版本。获得“新诗百年 • 我最喜欢的田园诗人”、郭沫若诗歌奖、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山西文学奖等30余种全国及省以上的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山西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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