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华摄于1991年。路遥在《延河》编辑部的院子里,身后隐约看见的台阶,是我办公室门口,郑文华给路遥拍照时,我给路遥帮忙拿衣服。(远村)
路遥二三事 远村
我们的路遥 路遥在世时,大部分生活和写作都在陕北,每次回西安都是消遣。现在的读者恐怕很难理解,像路遥这样30岁出头就大红大紫的人,还要再钻山沟苦熬。据我所知,我省几位成就卓著的作家都是这样,柳青如此,陈忠实如此,还有几位压根就离不开故土。 有一年,上海女作家王安忆来陕,在路遥的关照下,王安忆去了趟陕北。虽然路遥未能陪同,但他给延安、榆林两地的朋友都打过招呼,王安忆一路还算顺利,回沪后,有不少赞扬陕北的美文,出现在报端。 王安忆返程时,又在西安停留,她说,想不到陕北此行,有那么大的触动。无论是在延安,还是在榆林,遇上的是工人,干部,还是农民,一听说她是作家,立马说我们的路遥如何厉害,然后,如数家珍般地道出许多路遥不平凡的事。王安忆说,想不到一个作家跟他生活的土地上的人民有如此深的交情。 在一个特殊的年代,许多写文章的人都被称为人民作家,但有几个出自人民的愿望。又有几人会被人民自豪地称为我们的作家。 路遥走了已有十年有余,但陕北人还是不改口,只要是向外人说路遥的事,一张口,便是我们的路遥,怎么怎么,如何如何。 我曾有机会在路遥最后的几年与他相处。有一次,路遥要我跟他一起去南郊某高校图书馆查找资料,时值寒冬,路遥身着黄军大衣,脚下的皮鞋咯吱乱响,打眼看像个匆忙过冬的民工。我们在路上拦了一辆出租,司机大概从我们们的拉话过程中,猜出坐在车上的是路遥,下车时,我给付钱,说啥都不要,还说,只要是咱们路遥坐我的车,下回还不要钱。 我这才听出司机是刻意用陕北方言说最后这句话的,他在省城打工,为了避免麻烦,说了一口西安话,只有见了老乡才用方言,我能体会外乡人在省城的艰难,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要骨子里有家,走多远,说什么话,已不重要。 写作跟种地一样 路遥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也是后来一些专事评论的人反复提及的话,就是作家的劳动跟农民种地,从本质上讲没什么两样。 有一年,路遥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到西德访问。回西安后,友人问此行出国感受如何,路遥笑着回答:“呃呀!就像一个穷人到了地主家里走了一趟。”友人听后大笑,但路遥很认真地强调说:“真的”。 路遥曾跟我说起此事,仍对那人有些不悦,路遥说,要是马克思在世,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他老人家不是梦想全世界穷人都能过上富人的生活嘛,而格,老家德国人都过上地主的生活了,他能不高兴。 路遥很欣赏父亲。他说小时候跟父亲上山种地,看见父亲把自留地里的庄稼收拾得有条不紊,不仅如此,地畔都修整得整齐干净,有时父亲坐在格堎上,看着精心务劳的庄稼,一个人竟然笑出声。他还说,父亲干农活已经干成艺术家了,有幸福的享受。 《平凡的世界》洋洋百万字,路遥三易其稿,全用手写。试想,三百万字,就像三百万棵庄稼,路遥精心地侍弄,耗尽数年的时光,人也老了许多。望着几麻袋手稿,路遥肯定像父亲一样,也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只是多了几分疲惫。 路遥病重时,躺在西京医院的病床上,总是念叨老家的吃喝。他坚信,只要回家吃上母亲拿五谷杂粮做的家乡饭,不出一个月,他就能病好出院。但从小离开生母的他,未能如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路遥喊的一句话,还是,妈。 诗意的政治生活 路遥一直热衷于政治,上初中时参加了“文革”,一夜之间成为延川县的风云人物。之后,任县革委会副主任,约一年,被清退回村,务农。继而,写诗。 在路遥看来,政治家可以改变社会秩序,而且是立竿见影,作家可以拯救人类灵魂,但往往生不逢时,难见其效。所以,路遥说他是在政治上无路可走了,才选择了文学。 有一天午后,路遥上街买烟,走到大差市,但见十字路口,东西南北的车辆扭成一团乱麻,交警困在路中一筹莫展。路遥一时心急,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一把夺过交警的指挥棒,左挥右点,一阵忙碌,车辆开始蠕动,一会道路畅通,等交警缓过神来,他已扬长而去,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还有一次,省作协门外变压器坏了,直接影响夜间写作,头一天,作家们还能忍受,第二天,不见电来,就开始吵吵,等到第三天,仍不见来人修理,大家就开始着急,不断给供电部门打电话,说一会来修,但就是不见动静。大家正在门房抱怨,发牢骚,路遥从外面回来,他知道这事,二话没说就拿起电话,打进市长热线,说,“我是路遥,作家都是夜猫子,作家协会几天没电,也不见有人来修。”电话那头,说十分钟之后,即派人来修。果然不出十分钟,一辆大卡车拉六七个工人,眨眼功夫就将变压器修好。这才有人说,还是人家路遥厉害,咱怎么就没想到呢。 路遥曾说,每个人都无法回避政治,但政治又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文学与政治从来就没分过家。他在病情十分严重,几乎看不清东西的最后时刻,还坚持看报、看电视,关心十四大的人事安排。还说等他病好了,要把作协搞好。
[本文写于2003年,首发我主编的《各界》杂志卷首,后被《读者》杂志转载,又被收入《大师的背影》一书。我在路遥最后的几年,跟他交往颇多,他在西京医院住院时,我既要照看他女儿的生活,还要每天去医院,跟九娃轮换着伺侯路遥,这些年不断有人,叫我写文章,怀念路遥,头绪太多,我不知从何处下笔,只好谢绝。也许,有一天理清楚了,我会写点有价值的东西,也不枉在路遥生前,为他鞍前马后地忙碌一场。]
我在西京医院看护路遥,金铮摄于1992年11月10日。一周后,路遥就去逝了。《喜剧世界》主编金铮患有哮喘病,照相时,咳得厉害,手抖了,照片有点虚,但我还是很珍惜,这是我和路遥唯一的一张合影。我左手中指裹着纱布,是给路遥削苹果时,不小心划伤的。(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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