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儿 灯是旧物,磨砂玻璃罩漫出的光,融融、茸茸,像冬日午后晒暖的尘,静浮在空气里。我于这片光中落座,展开一张棉浆纸——素白底色缀着粗粝的肌理,灯光落其上,漾开一层极柔的晕,仿佛纸页在呼吸,吐纳着时光的沉潜。 飞燕状的笔洗注满清水,泠泠水声破夜的寂静,将日间纷乱思绪尽数沉淀。水面稳后如小圆镜,把盏灯幻作无数细碎素辉,在碗底幽幽闪烁。那素辉沿着飞燕流畅的脊线与微扬的“尾翼”滑动,仿佛这只白瓷的燕,下一秒便要驮着满身的星光,游进无边的夜色里去。灰鼠毛笔的笔毫干涩戗立,带着几分倔强,我让它缓缓全浸水中。那一瞬,似能触到笔毫的颤栗——是久旱逢甘霖的舒展叹息,吸足水后丰腴温顺,提笔时笔尖凝着一颗将坠未坠的水珠,饱满如泪,载着妥协与柔软的重量。 白瓷调色盘素净温润,釉色莹白如凝脂,赭石与群青静卧瓷格,是两份固守边界的沉默。湿润笔尖先探赭石,它吝啬地只在笔端染一抹羞怯暖红;再触群青,便沾一点沉静冷蓝。我将两色引至调色盘中央的素白凹处,不急于调和,只横卧笔杆,让笔腹清水徐徐浸润,如时光对人心的慈悲滋养。灯光掠过瓷面,让未融的双色与莹白釉质相映,更显清润分明。 水乃天地间最奇的媒介,至柔却能穿刚。它一来,矜持的赭红与孤高的群青便双双软化,先模糊了界限,再丝丝缕缕相拥——红向蓝游去,蓝向红迎来。这相拥的过程,也曾有过浑浊的试探,短暂的迟疑,像所有深入的交谈初始,难免有词不达意的瞬间。然而水有足够的耐心。非我主导调和,而是水以包容为引,让二者在时间的涓流里,褪去固守的棱角,于自我边界的消融中,诞出那抹迷离而确定的紫灰。这抹紫灰里,既有赭石的尘世温软,亦有群青的虚空寂冷,交融成暮霭将合时的苍茫,恰如人生修行:我们皆是带着棱角的个体,唯有以柔克刚的包容,方能在与他人、与世界的碰撞中,磨去尖锐,成就彼此的圆满。 而这交融从非失却本真,红未灭其暖,蓝未失其清,恰如人在关系与自我中的修行——顺应不是盲从,接纳不是妥协,而是在坚守本心底色的前提下,吸纳他者的光与影,让生命肌理更显丰盈。水不语,却道尽修行的真谛:最持久的存在,从非孤绝的固守,而是以柔润刚的共生;最动人的圆满,从来不是无瑕的单一,而是多元共生的和谐。这抹紫灰,是颜色的和解,是时光的沉淀,更是人在自我与他者、情与理中寻得平衡的生命底色。 搁下笔,腕间的酸涩已化作一片澄明。飞燕笔洗中的水,静了下来,星光沉淀于底。那盏旧灯的光,似乎也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紫灰,依旧融融地照着这方寸天地。它见过干涩,见过交融,见过诞生时的氤氲,也将见证这幅画在岁月里慢慢干透、定格的从容。 这何尝不是渴望完整的心灵,共同的朝圣?而那抹在灯光下诞生的紫灰,便是朝圣路上,一处温柔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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