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约两千年前，耶路撒冷被古罗马人夷为平地，犹太人被逐出故土，流散世界各地。那以后，希伯来语仅用于宗教仪式,教义研究,诗歌和墓志铭制作，而不用作日常口语了。这意味着这种语言已实际死亡。随着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兴起，希伯来口语已成为犹太民族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阿米亥使用的诗歌语言主要是他周围人们日常实际所说的口语，同时也吸收"圣经"等古代典籍中的文学语言。阿米亥说，为什么不用我日常说话用的语言?还有我的正统派背景的语言，祷告词，圣经，等等，我把它们并置和混合起来。我因为使用口头语言而受攻击，因为尝试以前没有人尝试的技巧而受攻击，我突然成了热议的对象。几年后，我的诗集成了"畅销书"。 怎样让僵死的语言复活?关于他们学习希伯来语,有一则趣闻。十九世纪末，俄国犹太人大规模移民，回归故土巴勒斯坦，劳工领袖教他们希伯来语，他们就是学不会。于是有人建议他用希伯来语写一首猥亵的色情诗，这样就容易了。为了普及希伯来语这崇高的理想，为什么不呢？他果然写了一首十分下流的诗，小伙子们则给它配上俄罗斯曲调。他们兴致勃勃地学唱这首新歌，就这样掌握了第一批数十个希伯来语单词。 2 希伯来语诗歌创作从"圣经"时代至今一直未间断过，但传统诗侧重于表现犹太人宗教和民族生活主题，现代诗则愈来愈多地展示个人经验，成为描写现代情感和现代关系的媒介。阿米亥参加过独立战争，通常被称之为"独立战争一代"。他们退避集体经验，对现实做独立观察，宣告观念性诗歌的终结，完成了希伯来语诗歌的现代化。 阿米亥的作品深受以色列读者的喜爱，据说年青人去服兵役，必带两样东西，一是随身行李，一是阿米亥诗集。 3 阿米亥排斥悲情写作。他说，他们的审美情趣受马雅可夫斯基和勃洛克以及法国诗人的影响，以一种悲情写作。艾吕雅之流，典型浪漫主义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悲情，虚假的悲情。希伯来语诗歌有着悠久的传统，我也研究学习，并在我的创作中利用中世纪的希伯来语诗歌。 4 阿米亥致力于传达真实事件的震惊。作为犹太人,他可以说得天独厚，民族苦难与个人不幸的历史正像圣城耶路撒冷层层叠积的无数遗址和废墟在等待着挖掘，考证，展出和重建。无须闭门造车，无病呻吟，而只须如实记录，整理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为。他的许多优秀作品主题是爱情的欢乐和灾难，失败的性能力，失落的关系和破裂的婚姻，其痛苦程度可以与以色列战争中一切死亡和苦难相比拟，以至于这两类感情不可分割地融汇在一起。 普遍的事物只能通过个人的经验去接近。阿米亥很少空泛地处理民族宗教政治等大题材。哪怕是蹩脚的摄影师也须懂得取舍，剪裁，调整视角以及后期处理。阿米亥的诗既是写实的自传性的，也是超现实的，玄学的。 5 时间是阿米亥诗作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他说，一个人愈老，他的生活就愈不依赖流逝变幻的时光。对他来说，时间不再意味着生命的消亡过程，而是通往完成和永恒的摆渡。"我喜欢用来描述我的时间感的词语是------比较时间。时间在想象中是相互比较和连续不断的;我对往事的回忆几乎是感性的。我能够拣出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刻并几乎立即身临其境，当然是在感情意义上的。......过去汇合于现在，尤其是语言里。......这种把过去和未来引入现在的意识界定了我的时间感，它在我的内心和诗歌里都非常强烈。" 6 "比较时间"和"历史感"紧密相连。历史感对于阿米亥来说，绝非简单的怀旧恋旧，而是充满了现在与过去，记忆与忘却，绝望与希冀。历史感是通过"事件"体现出来的。"事件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我几乎是具体有形地看待事件（形象,记忆）等等的，比如小徽章，肖像，物品，无一不带有其本身的描写，特征和密码。无论在什么地方发生，每一个事件都被想象强加，分层，置于另一个事件旁边或上面。假如我在纽约咖啡馆里写了一首诗，我同时也会写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在纽约，在但丁咖啡馆，想着我周围的纽约，想着在特拉维夫附近果园里的你，在那里，二十年前我吻过你。'------就是这样。我的思维在诗里穿越空间和时间。......我试图在我个人的历史和我周围的历史之间创造一种均衡，因为历史事件常常发生在被比喻性地浓缩了的时间中。例如，我要说我记得我父亲在1940年逾越节坐在桌前听这听那，通过提及逾越节，我让以色列人出埃及之旅的全部历史也像在某特定时间地点举行的特定逾越节庆祝活动一样起作用。如此，全部历史都可以包容在语言里。" 7 性爱在阿米亥诗中是最引人注目的题材之一。像惠特曼等真正的大师一样，阿米亥从不讳言性，一如他们不讳言任何真实的存在。他们对待性是坦诚，健康和赞美的。不同的是，惠特曼对性爱多作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歌颂，把它视为人类繁殖，欢乐与和谐之源;阿米亥倾向于对性爱作现实主义的描绘。当别人把他归入爱情诗人，他却表示厌恶。"好像我在爱情方面有什么特长似的，这使我听起来像个皮条客!把我自己归为诗人一类的想法让我觉得厌恶。我的现实涉及我周围和内心那么多的东西。" 8 叙事性是阿米亥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当代抒情诗的一个发展趋势。当代诗中与叙事性相关的发展趋势，是语言节奏的散文化或口语化。最能体现诗人个性的也许就是诗的语调了。阿米亥的语调具有鲜明的个人色彩。读他的诗，可以感觉到汪洋恣肆的情感，不怕羞耻的坦诚，但他很少滥情伤感，而多采取低调，淡化的口吻，忧郁而能大笑，愤怒而后达观，他很善于幽默，反讽，自嘲，常常达到黑色幽默或荒诞的效果。 9 关于诗艺，阿米亥说，我总是敏锐地意识到形式，以及形式如何与表达相联系。我几乎从一开始写诗就是后现代的。一位现代或后现代作曲家可以抓住巴赫赋格曲的核心，把它打开，扩展它，我所做的则是把爵士乐式语言和技巧放进古典体式，并置不同的有时彼此竞争的语言和形式。我通常在刚开始写一首诗时就感觉到它将有的形状和形式，甚至先于找到意象或特定的词语。我几乎是视觉地感到形式，就好像一尊雕塑，我能摸到它。然后我在形式中填入我的题材，出自我的题材的整个世界。 10 阿米亥说，我从来不觉得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有什么区别，真正的诗人会把外在世界变成内心世界，反之亦然。诗人总得在外面，在世界里------诗人不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的工作间在他的头脑中，他必须对词语和词语如何应用于现实敏感。这是一种心境。诗人的心境是一种双重曝光看世界，看底色和折光色，看世界的本来面目。每个聪明人，无论他是不是艺术家------数学家医生科学家------都拥有一种观看和描述世界的诗歌方式。......必须忘掉自己是诗人，真正的诗人并不引人注意他是个诗人这个事实。诗人之所以是诗人是由于写诗，而不是自吹为诗人。 几点启示: 一，阿米亥的语言，口语。但他的口语不同于我们理解的口语。以色列人离不开圣经。圣经语言，也成了口语。阿米亥将它和日常交流用的口语，并置起来，成为诗歌语言。 二，阿米亥致力于传递真实事件的震惊，阿米亥诗的明显叙事性，差不多就是我们常说的"事实的诗意"。 三，阿米亥强调"比较时间"和"历史感"。他所触及的事实，比我们理解的"事实的诗意"的事实，更宽广。不局限于当下，不仅仅是现场。他把触角深入到过去,深入到遥远的历史。他把现在和过去，融在一起，融在他的诗歌语言里。 附 阿米亥诗选 «战地之雨» 雨水洒落在我朋友的脸上， 洒落在我活着的朋友脸上， 他们用毛毯盖着他们的头。 雨水也洒落在我死了的朋友的脸上， 他们身上什么也没有盖。 «给塔玛尔的诗» 1 雨静悄悄地说着话， 你现在可以睡了。 我的床边，报纸翅膀的沙沙声。 没有别的天使。 我会早早醒来，贿赂来日， 让它待我们好些。 2 你有葡萄般的笑声 许多圆圆绿绿的笑。 你的身体充满了蜥蜴。 它们全都喜爱太阳。 花儿生长在田野，草儿生长在我脸颊， 一切都有可能。 3 你总是躺在 我眼睛上。 我们一起生活的每一天， 传道者删去他书中的一行。 我们是那可怕的审讯中的救命证人。 我们将宣告他们全部无罪! 4 仿佛口中鲜血的滋味， 春天扑到我们身上------突然地。 这世界今夜醒着。 它仰卧着，睁着眼睛。 新月吻合你脸颊的轮廓线， 你的胸脯吻合我脸颊的轮廓线。 5 你的心在你的血管里 玩捉血游戏。 你的眼睛依然温热，好像 时间睡过的床。 你的大腿是两个甜美的昨天， 我正来到你面前。 一百五十首诗篇 齐吼哈利路亚。 «情歌» 人们彼此利用 来治疗自己的伤痛。他们把彼此放在 生存的伤口上， 眼睛上,阴户上,嘴巴上和张开的手上。 他们彼此紧紧抱持，不肯松手。 «从前一场伟大的爱» 从前一场伟大的爱把我的生命切成两段。 前一段在某个别的地方 继续扭动，就像一条被砍成两段的蛇。 岁月的流逝使我平静下来， 给我的心带来痊愈，给我的眼带来休憩。 我就像有人站在 犹大沙漠里，看着一块标志牌: "海平面。" 他看不见海，但他知道。 就像这样，我处处记起你的脸 在你的"海平面"之前。 «歌» 一个男人被他的爱人抛弃 之时，一个圆形的空间 在他体内扩张，像一个山洞 滋长奇妙的石笋，缓慢地。 就像历史空间， 一直敞开，期待着 意义,目的,眼泪。 «今天，我的儿子» 今天，我的儿子在伦敦一家咖啡馆里卖玫瑰花。 他走近桌子， 我和快活的朋友正坐在桌前。 他的头发灰白，他比我年迈。 但他是我儿子。 他说也许 我认得他。 他曾是我父亲。 我的心在他的胸膛里碎裂。 «忘记某人» 忘记某人就像 忘记关掉后院里的灯 而任它整天亮着: 但正是那光 使你记起。 «寻爱的狗» 你离开我之后， 我让你一只狗嗅 我的胸和腹。它会闻个够， 然后出发去找你。 我希望它把 你情人的卵蛋扯烂， 把他的鸡鸡咬掉， 或至少 把你的袜子叼来给我。 «我的灵魂» 一场大战正激烈进行，为了我的嘴 不变僵硬，我的颚 不变得像保险柜的 沉重铁门，这样，我的生命 就不会叫做"死亡前期。" 像一张报纸在风中缠挂在栅栏上， 我的灵魂缠挂在我身上。 风一旦停息，我的灵魂就会飘落。 (以上傅浩译) 大友整理 201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