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额鲁特·珊丹 长篇小说《宫廷情猎》节选,第二十六章《敖包葬魂》。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发行,2000年1月第一版,同月二版印刷。 一 科尔沁左翼后旗,曾经是成吉思汗仲弟哈布图•哈萨尔大王的封地,位于双和尔(海青鹰)山阳。 雍正十三年(1735),本旗第七任扎萨克郡王齐默特多尔济,成为清朝的和硕额驸。为了给他最宠爱的和硕端柔公主修一座仿造北京皇宫式样的王府和佛寺,他特意从北京请来一位风水先生。 双和尔山原来没有名字。传说,齐王陪着风水先生登上双和尔山时,看见从山阳南麓的深草丛中,飞出一只凤凰般的长尾野鸡,七彩的羽翼光彩夺目,啾啁的声音更是美妙动人。风水先生感到很惊奇,与齐王一起下山,在野鸡飞起的地方又见到一条带犄角的蛇。风水先生说:从五行学说分析,此山属金,其形状就像展翅高飞的海青鹰(双和尔),修寺庙则宗教兴盛,官民幸福。长尾野鸡和蛇的出现,则是龙飞凤舞之吉兆。齐王听了,喜上眉梢,将这座山改名为双和尔山,将附近的草原改为吉日嘎朗(幸福之意)草原。僧格林沁就出生在吉日嘎朗附近的白音哈嘎(富饶的泡泽)村。 九十灵和海棠“女扮男装”,护送莺哥、小阿穆尔灵圭从章古台启程这一天,正是二月十九清明节。 天没放亮,那尔苏就起床了。离开博王府的前一天晚上,莺哥为他准备了几套服饰,但他只选了一件不带任何佩饰的月白色短装箭服,蹬上莺哥去年夏季为他一针一线缝制的云头卷靴,最后,才将儿子的一缕发丝揣在离心口最近的内衣口袋里。 身背三石弓,腰挎箭囊,那尔苏一人一马出了吉日嘎朗王府,打马朝着双和尔山疾驰而去。 站在双和尔山峰之上,那尔苏眺望着祖父僧格林沁的出生地——那个有着“富饶的泡泽”美誉的白音哈嘎村,沉默了有半个时辰。 渐渐地,他的眼睛越过“富绕的泡泽”,在天地的尽头,他想起令人生厌的地方——被科尔沁蒙古人誉为“金山金海”的北京城。不由地,握着三石弓的手越攥越紧…… 什么他妈的“金山金海”,给你紫缰的时候,你是红的。让你死的时候,脑袋上的翎子就是夺命的刀! 科尔沁始祖哈萨尔大王有拉开七石弓的神力,被世人冠予“一代神弓”。那尔苏没有那般的神力,但“马撞金銮”前,臂力也足以拉开四石弓。经历一场大难之后,他搭上利箭,几次想要将手中的三石弓拉成满月,但费了很大的力量也只能是拉成半月。 弓在握,箭在手。那尔苏似乎将生命中最后的余力全部用在了拉弓的双手上,终于将三石弯弓拉成了满月。 “叭”的一声,一支箭,朝着北京城的方向飞了出去。之后,他甩掉三石弓,撅断箭囊里的所有箭杆,用力抛到了山下。 捻军的兴起,本身就是对大清律制的反抗。不然,祖父僧格林沁就不会命丧落王庄。那尔苏同伯王一样,也曾憎恨过将祖父僧格林沁置于马下的捻军,但现在,他希望觉醒的民众东山再起,再度揭竿造反,将清王朝埋葬在民众反抗的汪洋之中。 他想起昨天父王手托僧王剑所说的那句话:僧王剑在僧王活着时就已经是一把死剑了。 命运已经注定了他的“死期”,那“死”的悲凉深如大海。 远处的温都尔敖包,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环。二月的科尔沁草原,不见青草返绿,呈现出一片无垠的黄色世界。 那尔苏笑了一下。之后,豆大的泪便旋了下来。他捂着心口,又想起远方的儿子和莺哥……而他哪里知道,此时,小阿穆尔灵圭正随着母亲莺哥,颠簸在章古台至科尔沁左翼后旗的驿道上。 二 科尔沁左翼后旗表示“十方诸神”的十个“努图克”(乡)的位置,均偏于西部草原。东部是辽河平原。西辽河与赫尔苏河(即东辽河)在这里相汇,还有支流塘泥河。 科尔沁十个“努图克”可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部分,其散布的形状如四瓣的花朵,花心处就是一座高高的敖包。敖包很高,故而被称作温都尔敖包。敖包有祭祀敖包和界碑敖包两种,温都尔敖包是附近四个“努图克”的乡界。 蒙古人把敖包也叫作鄂博,汉译是堆祭的意思。祭敖包,是以敖包为崇拜物的公众聚会祭祀活动。据《清会典》记载:蒙古“游牧交界之处,无山无河为志者,垒石为志,谓之敖包”。因此,有人称敖包为草原上的指南针。自古以来,信奉萨满教的北方民族,每当迁居的时候,总在新的居住地确定新的祖山、圣山,四时祭祀,由此表达对山的崇敬。 祭祀敖包的仪式,一般在每年水草旺盛时举行。举行祭祀前要对敖包装饰一番。敖包顶上要插树枝为丛,立竿为柱,顶安“嘎如迪”(即木雕凤凰)为冠,悬以印有经文的丝制“天马图”经幡,并在几道下垂绳弦上系是五色绸条。 敖包会除进行宗教活动外,还进行赛马、摔跤、投“布鲁”,寺庙鼓乐为先导,由扎萨克喇嘛率领众多喇嘛身披袈裟,头戴鸡冠帽,绕敖包诵经。 温都尔乡界敖包的东部,是西辽河畔的英格图德•努图克(设汗胡图格村,称明安八子乡)和偏于东北的别尔德•努图克(设达来和硕村,称明安五子乡);西部有双和尔山南麓的翁古德•努图克(设查干朝鲁吐村,为明安次子乡)和西如德•努图克(设“公艾力”,最早的扎萨克公爷府所在地,科左后旗的始祖明安曾居于“公艾力”的塔日根。蒙俗以西为大,此乡为明安长子乡);西部有光古尔德•努图克(设别穆喇布坦,为明安七子乡);北部还有马如德•努图克(设布敦毛都,为明安三子乡)和艾古尔德•努图克(乌苏别嘎其,为明安六子乡)。南部有阿嘎珠德•努图克(设宝日很台,为明安四子乡)、叶赫哈喇图德?努图克(设好沁苏木,为明安九子乡),还有巴嘎哈喇图德•努图克(设西艾里,为明安十子乡)。 那尔苏生前有个愿望:此次回乡祭祖时要痛痛快快地打一回猎。故此,伯王才让掌管旗务的协理台吉乌力吉向全旗十个“努图克”(乡)发出了通知。 旗扎萨克衙门的规定,习以为俗。全旗春狩的第一天,全旗东、南、西、北四个地区十个“努图克”的“箭丁”全员出动,由努图克“达”(长)及章京亲自指挥在旗界线上,形成一个“伊和古列延”(大的包围圈)。围猎时,几万人马可以鸣锣,可以击鼓,也可以呐喊,但不到鸣炮时不可以射杀,只许“赶杖”,从东南西北向前推进,朝着温都尔敖包靠拢。 前两日,以温都尔敖包为中心的大规模围猎就已经开始了。四乡外界早已形成了一个中心包围圈,像一张拉开的大网,狍子、黄羊子;狼、狐狸以及山鸡、野兔等猎物,统统向温都尔敖包集中,形迹越来越密,草丛中时而可以看到野兽蹿动的影子…… 昨天,十个“努图克”的围猎者已经从大圈赶至中圈。清明这一天的上午,张开的猎网就已经进入了里圈。这种围猎的方式叫“巴嘎古列延”(小的包围圈)。此时,聚集的人们可以手牵手前进,马与马可以并辔而行,人与人可以交头接耳,镫与镫碰个叮当。 前两天,基本上是各“努图克”箭丁的活动,也是练习骑射的一种方式。一年一度的大围猎,吸引了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人们就像赶庙会似的前来观猎。骑马的、坐勒勒车的,步行者也不少,已婚的女人手中牵着孩子,男人的手里几乎都拎着一个俗称“涛拉捧”的“布鲁”。 “涛拉嘎”(布鲁)汉译为脑袋,“布鲁”的形状就像是一个带脑袋的捧子,其形状为扁弯形,据说是由“断弓”的一端发展而来的。有的“涛拉捧”头上镶铅,也有头上系以三寸长的铁链,链头系以圆形或锥形的铜球。这种狩猎的工具是东蒙最简易的猎具。猎人狩猎离不开狗,数以千条的短毛直尾蒙古猎犬阵容更是可观。出猎前,猎人要给猎狗戴上配有针刺的脖索,索上有铜环,环上系以皮绳,绳的一端系在猎人的腰带上。见到猎物,猎人可以根据猎物的远近酌情放出猎狗。彼时狩猎,猎鹰虽不多见,但偶尔也能看到几位臂托猎鹰的老猎手。 温都尔乡界敖包被点缀一新。 小山似的敖包上插着十杆象征着十个“努图克”的蓝地镶白边的狼牙旗,敖包的正南方摆上了观猎的桌椅。吉日嘎朗王府宫门上的“大台杆”火炮,也被移到了温都尔山的顶峰。 伯王和那尔苏兄弟三人,在协理台吉乌力吉、科尔沁左翼后旗章京富乐晖、管事金宝海的陪同下,骑马乘车来到敖包前。随行的还有旗王府的闲散王公、梅林等大小官员、家属。 旗王府巡防营的骑兵,已将敖包围成了一个圈,走马灯似的四处巡视着,以防凶猛的野兽蹿到敖包附近伤人,同时,又充当猎手以供观赏。 一切准备就绪。 “咚”的一声,安置在温都尔顶峰的“大台杆”火炮一响,十个努图克的箭丁们,便在炮声的指令下开始了最后一围的搜索。 内围的“赶杖”开始了。 黄羊在草上飞行时滚动出一片金黄色,狍子在草尖上纵驰、蹿动着,就连最狡猾的狐狸在追赶中也成了六神无主的猎物。狼贴着草丛在前行,野鸡“嘎嘎”惊叫着不知在何处落脚,野兔更是如此,狡猾一点的,入地三尺寻穴,找不到窝的只好在草丛中乱跳乱蹿。 温都尔敖包方圆十里尘烟滚滚,上接白云,下连天际。 呼叫声、鹿哨声此起彼伏,猎手们滚动而来,由远而近,由小渐大,厚厚的人墙如潮水般将猎物围在了中央…… 三 吉日嘎朗旗王府的东北角,有两座并列建筑的普通砖瓦四合院。东院是王陵衙门府总管白丹巴(九十灵的父亲)的住宅,西院是旗王府管事金宝海(金满仓的父亲)的家。金宝海的胞兄金宝山在世的时候是北京索王府的总管。僧王十五岁承袭扎萨克郡王爵的时候,金宝山也曾效过力。金宝山死后,伯王就将金宝海的儿子金满仓接到了北京,继任博王府的总管。 金宝海与白丹巴是磕头弟兄,后来又成了儿女亲家。 都说:雄鹰飞在天上,影子落在地上。九十灵和海棠“女扮男装”,归心似箭,一路护送着莺哥和小阿穆尔灵圭,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河水梳妆,马背当床。经过九天的马背行程,三个女人于清明这天的下午四时许,终于回到了吉日嘎朗。 莺哥自幼长在北京的博王府,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娇柔女子,经过九天的风吹日晒,粉白细嫩的脸庞已失去往日清秀的模样。小阿穆尔灵圭更是惨不忍睹,小脸蛋被风吹成“麻皮土豆”。十九岁的海棠姑娘,往日红润的脸蛋成了上冻的“萝卜”,紫里透着青,眼角淌着眼泪,挂着两缕灰尘…… 吉日嘎朗的人都说,九十灵的鼻子是白玉雕成的,直而高挺,眼下红肿得就像是一个“蒜头”。三位来自京城的秀女,一路经过十余个驿站,临风沐夜,顶着塞北的风沙,况且“女扮男装”的九十灵和海棠又穿着肥大的男装,脚镫卷头长靴,头上缠着灰布长巾,哪里还有一点京城秀女的模样。 九十灵带着白福晋莺哥和小阿穆尔灵圭、海棠来到自家门前,没有下马就直接进了院落。 正是全旗大围猎的日子,九十灵的母亲拉西玛以为是来了哪个王府的贵客,忙着下地出门迎接,三个“贵客”却将马直接骑进了院落,滚鞍下马后,就扑扑嗵嗵地跌坐在门槛下。 拉西玛有些气恼,心想:哪里来的三个酒鬼,连院外下马的规矩都让酒魔吞掉了! 拉西玛刚一迈出门槛,就听有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叫了一声“额莫”,她仔细一看: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女儿。 “米尼昂嘎(我的孩子)!”拉西玛只叫了一声,就落下泪来。看着三个孩子的靴筒全被剪开了,她心里就明白了,女儿的腿因长途骑马肿的已经不成样子。 拉西玛的惊呼声,引出九十灵的妹妹娜布琪和小弟呼吉雅,三个人连拖带拽,总算将一行人拉了起来,哭哭啼啼地把几个人让进了里屋。 三个女人哭了一阵,最后总算将此行的目的半藏半掖地告诉了拉西玛。 听九十灵和莺哥吱吱唔唔地说完,拉西玛和九十灵的弟弟、妹妹似乎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拉西玛用袍袖抹去喜泪,说道:“嗻嗻嗻!若不是白福晋感念先人带给后人的大福,也赶着回旗里祭祖,尊贵的白福晋也到不了我的家门口!嗻,我这就去给你们三个人拿炒米和乌日莫(奶皮子)。——呼吉雅,你去杀羊!等她们吃完了饭,我把外边的大门锁上,让她们香香甜甜地先睡上一觉儿……” 一路上,九十灵一直替那尔苏的命运担忧,母亲拉西玛还没说完,中途就插了一句:“额莫,这几天,你看到我们府的老爷和那尔苏大少爷没有?他们……他们还好吧?” 拉西玛说:“北京府上的老爷带着三个儿子回来祭祖,按旗规,除了崇格林沁老爷(僧格林沁之弟),谁见了谁也得磕三个响头。他们回来的那天是个晚上,我进了王府的一进院刚叩了礼,抬头时,北京王爷他早已经进了吉日嘎朗王府的二进院……” 莺哥如坐针毡,拉西玛还没唠叨完,就追问起来:“白额莫,那他们……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拉西玛又唠叨开了:“九十灵她阿爸就是王陵衙门的总管,这两天一直跟着北京王爷四处祭祖,他说北京王爷此次回旗也许是路上遇着风寒了,一直就病病歪歪地打不起精神来。我还听说……听说那尔苏大少爷也许是祭祖时过份动了情,几天下来,人也瘦了一圈。嗻嗻嗻,人一老话就多,东拉西扯地忘了正话儿,今天上午北京王爷他们去忠王祠祭祖去了,眼下大概正在温都尔敖包观猎呢。” 莺哥听了,顾不得深问,从娜布琪的手中接过正在打瞌睡的阿穆尔灵圭,一伸腿就下了炕。九十灵见状,也急忙下炕提上了长筒布靴。丫头海棠更神迅,还没等九十灵提上靴子,早就拽着莺哥跨出门槛。 拉西玛埋头正在寻找自己的靴子,准备下地问个究竟。九十灵拦住母亲:“额莫,我陪着白福晋先去温都尔敖包观猎,一会再回来!”说完,顾不得母亲的追问,就跑了出去。 三人女人带着阿穆尔灵圭一前一后地上了马,挥着马靴,把追出门外的拉西玛甩在身后…… 四 此时,十个“努图克”的箭丁,似千军万马组成的一道铜墙,人与马组成的围墙水泄不通,已经将野兽赶到了温都尔敖包的周围。 人在狂呼。 马在嘶鸣。 厚厚的尘埃弥漫十余里,只有温都尔敖包还呈现着一点黄色。 包围圈越缩越小,距离敖包只有三十余丈远的时候,温都尔山的山顶上又是一声震天的炮响,浓黑的烟雾直入云霄。十个“努图克”的箭丁们,听到炮声就地止步,手拉手,坐骑挨着坐骑。 数百只猎兽,全部被围困在“人墙”之内…… 观猎的人群,汇成十里长河,纷纷涌向温都尔敖包。 莺哥用腰带将小阿穆尔灵圭束在胸前,九十灵、海棠来不及脱下男装,也随着人们赶到了围猎的外围,汇入川流不息的人海中。 小阿穆尔灵圭从未见过这种场面,随着母亲一道驰入打马狂奔的人群,顿时来了精神,也跟着前去观猎的人们“哇哇啦啦”地喊叫起来。 “轰隆”一声,温都尔山顶又是一声炮响,紧接着,从里圈内的巡防骑兵营中齐刷刷地跨出十名训练有素的射手,这十个人都是有名的神箭手,全部是哈萨尔大王的直系后裔。 那尔苏坐在温都尔敖包前,陪同伯王一道观猎。他看着眼前蔚然壮观的场面,心潮时起时伏,感概万千。这就是他的民族,从老祖宗哈萨尔大王时代传承下来的古老习俗!哈萨尔大王的后裔,像野草一样遍地丛生。那尔苏望着望着,脑袋就像灌铅似的垂了下去,深感自己有愧于“黄金家族”的后人。 今天,吉日嘎朗王府的家丁们,在摄政公爷崇格林沁的吩咐下,天明时分就忙碌开了。肥油四溢的烤全羊,芳香的奶酒,甘醇的烈酒,再加上科尔沁盛产的各种奶制品,一应俱全。数十名男女仆人,已经通过特殊的通道,将丰盛的晚宴运到了温都尔敖包前。如崇格林沁所想,庞大的狩猎活动结束之后,欢庆的晚宴不但要在温都尔敖包前举行,还要在晚宴后举行盛大的篝火仪式,进行一次众人祭祀敖包的活动,让高高的的温都尔敖包再现祖先古老的遗风。 百余名大小不等的官员,陪同伯王及那尔苏三兄弟在温都尔敖包前观猎,一人一椅,四人一桌,将坐在首席的伯王和那尔苏三兄弟围了半圈。 温都尔敖包下,射杀已经开始,晚宴也随之开始。关键时刻,狂热的大小官员们已经闻不到奶酒的芳香,全都抻着脖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伯王的二子温都苏和三子博迪苏也是如此,只有伯王和那尔苏还呆坐在原地未动。 那尔苏坐在伯王的身后,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奶酒和烈酒,相互交替着一连喝下六碗…… 围猎已进入尾声,最后的射杀仍在进行着。 一阵阵的狂呼,此起彼伏; 一阵阵的掌声,彼此起伏…… 一滚滚尘埃,一支支利箭。 一声声惨叫,一声声哀嚎…… 到了此时—— 鸡与鼠并行表示同宗。 狼与羊亲昵表示友善。 狐与兔同窝表示近邻。 獐与獾并肩表示亲近。 到了此时—— 不再有强食,不再有敌意。 不再有争雄,不再有驱逐…… 在猎场内外,在呼声里,笑声里,掌声里,惊叫里,呐喊里,那尔苏忍痛又喝下两碗烈酒……他的胃不是“酒囊”,也不是任人屈辱的“饭袋”。只不过是因了过人的美貌,陷入一场“情猎”的圈套。一条挣不断的枷锁,从北京城拉到了科尔沁! 套马杆甩出长城,套紧了白马的四蹄。“魔掌”遮盖天下,往哪儿躲呢,能躲到哪里去呢?心脏在狂烈地跳动着,那尔苏又喝下两碗…… 聚集在温都尔敖包前的人们,随着猎场内外的呼声,似乎将北京的伯王老爷忘在了脑后,更没有谁顾及到那尔苏格外反常的举动。 人们的眼睛,随着一支支的利箭在移动着,呐喊着…… 是苍天流淌悲泪,还是大地在哭泣? 是敖包倾诉哀伤,还是草木在哭泣? 除了野兽在哭泣外,还有一个悲哀的灵魂在哭泣! 昂首而立的猎马,也在一阵阵悲鸣…… 五 东蒙有“猎杀不绝”的习俗。猎场上,带羔的猎物不能打,射杀到最后,总要留下一些猎物,不然天怒地怒,要招来不祥,苍天会将所赐的猎物收回,不再给猎人打猎的场所。 传说,温都尔敖包附近的深山草莽中,时常可以见到一只黄羊带着一只精灵的小黄羊出没于此。温都尔敖包虽高,它可以腾身一旋而过。今天,不知是传说中真有神奇的黄羊,还是最后剩下的这一只黄羊羔,果真如那只旋山而过的神羊有着几分相似的地方。在十余名箭手的追杀中,这只黄羊羔箭一般地在草尖中飞行着,骏马的四蹄竟被它短而精细的四腿甩在身后。 这只黄羊,是去年出生的“艳吉嘎”(汉译黄羊羔)。 东蒙草原,每年仲夏“艳吉嘎”花开放的的季节,也是黄羊产羔的时节,所以牧民就将黄羊羔叫作“艳吉嘎”了。 猎场上的猎物,已经寥寥无几。这只小“艳吉嘎”,已经成了此次围猎中所剩的猎物,本来是想放掉它的,然而,它却在惊惶中突然一跃飞上了温都尔敖包。 可怜的小黄羊无处可逃,站在神圣的敖包顶,昂首翘立,视死如归,看着围在敖包四周观猎的人们,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观猎的人们惊呆了。伯王落泪了,这可怜的小黄羊多像他可怜的长子那尔苏呵,都被人逼得无路可退!它是想死在敖包上吗?若是那样,这座敖包也该改名为“艳吉嘎敖包”了。每年的“立秋”之日,十个“努图克”的牧民群众,也许要在这里举行“敖包祭”。 那尔苏看着兀立在敖包上的小黄羊,心想:真是一只勇敢的小黄羊,比“蒙古虎”还要强上百倍,我若有这样的胆量,也敢死在这敖包顶上,留下个“那尔苏敖包”也好啊! 嗨,真是“蒙古虎”不如羊。 壮行酒一样,那尔苏又喝下一碗,之后才将手中的银碗甩了出去…… 当人们发现那尔苏举动反常时,他早已经狂人般地直奔那只可怜的小黄羊而去。 身体里的火在燃烧。仿佛是一个立在云尖上跳舞的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有摇摇欲坠的感觉。他忘记了“金山金水”的北京,忘记了“皇恩浩荡”的帝王,忘记了“淫威如海”的慈禧,甚至忘记了可怜的小阿穆尔灵圭,更忘记了恩爱的莺哥。 什么“一荣俱荣”。 什么“一损俱损”。 什么“博多勒噶台”,什么“纳库尼索光刀”,什么“红顶子”“黄马褂”“三眼大花翎”,什么“亲王世袭罔替”,全被他忘掉了。说来也是奇怪,苍天就这样安排了那尔苏的命运,人与兽在命运的逼迫下,竟然成为同类! 可怜的小黄羊,见那尔苏手无弓箭伸展着双臂扑过来,不但没有跑掉,而是无所顾忌地扑向了那尔苏的怀抱。 温都尔敖包上—— 此时啊,人与兽如此地拥抱,人与兽如此地亲吻。 此时啊,人与兽如此地依偎,人与兽如此地同感。 泪水从那尔苏的眼睛里滚落,点点滴滴地打在了小黄羊的身上,点点滴滴地落在了小黄羊的脸上。人与兽相依为命,小黄羊的哀叫声,令人心碎。一人一羊,就这样相依着,仿佛是百年的挚交。 震惊中,人们全部呆立不动了。伯王看着长子那尔苏,再一次泪水横流。一阵头晕目眩,伯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科尔沁左翼后旗的章京富乐晖、管事金宝山、王陵衙门白丹巴及伯王的众亲族见状,顿时乱作一团。 那尔苏仍在与小黄羊亲吻着,死死地搂着小黄羊不放,交流着同命相怜的感受。那尔苏的二弟温都苏焦燥万分,将父王托付给三弟博迪苏,奔向那尔苏…… 而在此时,三个女人骑着马,正在围猎的人海中寻找着缝隙,不停地调动着手中的缰绳。三人东躲西闪,好不容易才来到温都尔敖包下,却被十个“努图克”箭丁组成的七、八道“人墙”挡住了行程。 九十灵被困在外围,抻着脖子张望着,正在着急之时,突然就看见了跨着马立在“人墙”外的三弟朝鲁。 长话短说,姐弟久不相见,在猎场上突然重逢,自然惊喜万分。朝鲁与姐姐并鞍到了一块儿,在马上给姐姐行了一个跪鞍礼。 九十灵办事一贯雷厉风行,炒豆般地说道:“朝鲁,快!快给姐姐冲出一条路,北京王爷府的大少奶奶带着小少爷来了,要进去观猎,正愁着进不去呢。” 朝鲁是温都尔敖包南边的阿嘎珠德•努图克的“佐领”,围猎的第三天才赶到了温都尔敖包。 朝鲁听姐姐说完,摇了摇脑袋:“求我怕是不成,这次围猎旗里下了规定,谁也不准越规进入里围。”抻着脖子向内围望了一眼,打着手势又说:“姐姐你看,大哥就在里圈执勤,大哥现在是王爷府巡防营的‘什长’,你求他也许还差不多……” 九十灵的大哥名叫哈斯,长着铜腰铁背,方圆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管他叫“铜佛爷”,叫起真名来反倒有些硌嘴。 九十灵脚踏铜镫立在马上,顺着朝鲁的手势望过去,果真看到了“铜佛爷”。情急之中,她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哈斯大哥——,哈斯大哥!” “铜佛爷”哈斯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掉转马头仔细辩认了一番,知道是自己的妹妹九十灵,脸上顿时绽开笑容。他一挥马鞭,七、八道人墙马上就闪开一条缝隙。九十灵见状,没等大哥跃马冲出“人墙”,就带着莺哥、阿穆尔灵圭和海棠,打马顺着闪开的通道进入了内围。 “铜佛爷”正想和妹妹说几句久别的亲热话,“女扮男装”的九十灵已经带着同伴,卷着一股尘土,贴着“铜佛爷”的身边跑过去了。 “铜佛爷”不知内中原由,怕妹妹冲撞了旗规,冲着十余名执勤的巡防骑兵喊道:“追!快给我把那几个人拦住!” “铜佛爷”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在马鞭的催促下,三个女人的座骑撒开四蹄,卷起一团团的尘土,让“铜佛爷”跨下的铁青马望尘莫及。“铜佛爷”哈斯扯着粗门大嗓,在密密麻麻的马阵中,见缝插针似地追至中途,三个女人已经冲到了温都尔敖包前,带着孩子滚鞍甩镫下了马。 “铜佛爷”正在懊恼,不知如何向章京老爷交待,就听到了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叫声: “那尔苏!那尔苏——” “铜佛爷”哈斯一惊,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 一霎间,天地间静得出奇。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声狂呼震呆了。 箭丁停止捕杀。 野兽停止脚步。 猎马停止悲鸣。 猎犬停止吠叫…… 温都苏奔到温都尔敖包上,那尔苏仍然紧紧地抱着小黄羊。温都苏连喊带叫,用铁钳一样的手掰了半天,也没能将长兄与小黄羊分开。 刚才,莺哥看到抱着小黄羊的那尔苏突然猝倒在敖包上,眼前的现实,就已经印证了她的臆测。莺哥怔了又怔,继而甩掉了手中的小阿穆尔灵圭,绣靴带动着地上的尘土,似一股旋风冲开人群,野人一样地向温都尔敖包奔去。 “那尔苏!那尔苏——” 那尔苏在沉迷中,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恍若来自天庭,那样遥远,又是那样的亲切。他在二弟温都苏急切的呼唤和摇晃中,渐渐地清醒过来。酒魔在胸膛内发作,但眼前的这一切,又让他从疯狂中平静下来。他揉了揉潮红的眼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莺哥疯魔般的扑了过来,伸开两臂将那尔苏和可怜的小黄羊紧紧地抱住了,生怕死神会从她的怀中夺走那尔苏。 那尔苏变得温顺了。他不敢相信,日夜思念的莺哥就在自己的身边,更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是真的,直到莺哥用手指抠痛了他的肩膀,他才从梦中醒来。 “阿爸!阿爸——”七岁的阿穆尔灵圭哭喊着,拼命挣脱九十灵和海棠的手,磕磕绊绊地也爬上了敖包。七岁的孩子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瞪着惊鹿一般惶恐的眼睛,片刻之后才哭号着扑向了那尔苏。 这一刻,那尔苏最想看到的和最不忍心看到的两个人,全都来到了眼前。他推开小黄羊,将他“放生”于草海,让它重新回了大自然的怀抱。他一手搂住了身边的莺哥,一手揽住了哭泣着扑到身边的小阿穆尔灵圭。 那尔苏抱着妻儿,心都碎了。 二弟温都苏看着突如其来的莺哥和阿穆尔灵圭,恍然大悟中预感到了一丝不祥。那尔苏昏昏沉沉,莺哥和小阿穆尔灵圭在号啕大哭。温都苏跪在那尔苏的面前,抱头悲呼:“天哪!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九十灵抹去泪水,上前拉开莺哥和阿穆尔灵圭。这时候,那尔苏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九十灵的心里顿时就没了底儿。 九十灵看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眼睛越睁越大,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那眼睛,映着纯净的天,自由的云,映着莺哥和小阿穆尔灵圭的影子。 一股鲜红的血,从那尔苏的鼻孔里流了出来。他想抓住小阿穆尔灵圭的手,但张着嘴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没有叮咛。 没有遗言。 那尔苏揣着小阿穆尔灵圭的胎发,在高高的温都尔敖包上,在悲痛欲绝的哭号声中,永远地睡着了。 苍天落泪,温都尔山的松林在悲咽! 直到此时,二弟温都苏还不知长兄那尔苏为何突然暴死于温都尔敖包之上。在哀伤中,温都苏禁不住跪在敖包上,手叩心窝祷问苍天:“苍天哪!是谁在惩罚他?是天?是地?是人?还是鬼?!” 温都尔敖包上下,一片混乱。 有人叹息。 有人伤心。 有人悲恸。 有人迷惑。 莺哥晕了过去,小阿穆尔灵圭不停地摇晃着那尔苏的胳膊,号啕大哭。 吉日嘎朗王府的本家亲族和章京、台吉们,全都被这突然降临的厄运打蒙了头,哭喊着、奔忙着。 温都苏强行将侄儿抱起来,交给掩面哭泣的海棠,让九十灵照料着莺哥。稍做打点,温都苏让几个本家兄弟将长兄那尔苏抬下敖包,然后就冲着“大台杆”火炮而去。 温都苏奔到了“大台杆”火炮前,将火药填进炮膛,流着悲泪,点燃炮捻。 “咚咚咚”一阵巨响,九响火炮冲天而起,硝烟滚滚。温都苏跪下了,面向西方的太阳跪下了。夕阳如血,映着他流血的眼睛。 伯王也被炮声震醒了。 伯王睁开眼睛,协理台吉乌力吉就哭哭啼啼地跪在了伯王的面前:“伯王,那尔苏……那尔苏大少爷他……他……他……” 乌力吉只说了一半,就鸡叨米似的磕起头来。 “起来!天不助我,让我儿暴死在民众面前。面对祖宗,我无言以对!不吉祥的猎物,统统分掉,一只也不留!十个‘努图克’的箭丁都给我退出敖包外!” 伯王扯着沙哑的嗓子喊完,便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很想去看一眼长子那尔苏,但又怕看到那种悲壮的场景。他的心上扎着一把利剑,始终呆呆地沉默着,沉默着…… 骑马立在敖包前的“铜佛爷”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数以千计的箭丁们目睹了这一切。 十个“努图克”的人们都用眼睛看着这一切。 《敖包葬魂》的故事,从此就产生在温都尔敖包上,一百年,一千年,谁也忘不了。 夕阳中,太阳哭红了眼睛,历史也在叹息!蒙古悲剧呵,一部气壮山河的史诗! 这一天,吉日嘎朗王府的“大台杆”火炮不断响起,为那尔苏的死魂震天轰鸣了二九一十八响,就连崇格林沁准备的那顿晚宴,也成了《敖包葬魂》的祭品。 温都尔敖包下,十个“努图克”的猎手们载着丰收的猎物,分十路慌慌而去,尘埃滚滚,淹没了惨淡的夕阳…… “敖包葬魂”的尾声,在悲哭中,在惊雷中,随着没有月亮的暗夜落下帷幕。可是,故事并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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