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了马头琴,也就读懂了蒙古人(之一) 额鲁特•珊丹 2013年7月末,我陪同金少凡老师参观查干湖马头琴博物馆时,看到一把马皮蒙面的旧式马头琴,蒙面为绿色,蒙面的四角装饰着明黄色的云卷图案。从木料的选材到制琴工艺,显得都有些粗糙,属于建国初期民族乐器厂制造的那类琴。 这把琴,似曾相识,但我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它。 前几天,我在查阅蒙古国马头琴大师吉米扬先生的资料时,突然想起存放在马头琴博物馆里的那把马头琴,终于想起来了,这把琴,曾经在我家的墙壁上挂了十几年。马头琴的产地是内蒙古通辽,是父亲带回来的。毡包的西侧是供奉佛龛的方位,于是就有了“以西为大”的古俗。这把琴,就挂在我家西面的墙壁上,虽然没有插草为香,但在父亲的眼里,这把琴的确是一件有灵魂的圣物。 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场文化风暴,将我们一家人席卷到位于郭尔罗斯西部的查干花草原。许多年之后,当我与父亲回忆起那段生活时,都不约而同的说:“在那里,我们上了一次大学,是真正的草原大学!” 在大肆焚书的年代里,白天,父亲躲在马肚下采记民歌,夜里则卧在两间茅草屋里,靠一盏昏暗的油灯、一管老式钢笔,几部史书、一部日本学者林谦三撰著的《东亚乐器考》,密密麻麻地积累着资料。父亲觉得,这是长生天的助力,是潜藏在骨头里的那个神灵在推着他走,走向民歌的大海,走向文学的大海。 《东亚东器考》出版于1962年,由音乐出版社出版,印册只有1200册。父亲在一个偏僻的牧村,得到这部书籍,简直是大海捞针。可是,父亲太幸运了。当时,父亲是查干花草原文化馆的一名馆员。文革已经开始,文化馆的书籍,已经成为公众的产物,谁来谁拿。《青春之歌》《林海雪源》《革命烈士诗抄》等,这些所谓的红色书籍已经被人拿空了,做为一本学术性极强的书籍,《东亚乐器考》就随便扔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东亚乐器考》,对鸣乐器、皮乐器、弦乐器、气乐器进行了多方考证与研究。书中包括论文41篇、附论4篇,内容细致,插图多达170余幅。林谦三就东亚各国的古乐器,撰写了四十一篇考据论文及四篇附论。文中论述了“体鸣乐器”“皮乐器”“弦乐器”“气乐器”中各种乐器的起源、沿革、乐律以及乐器名称的语源等问题。这是一部珍贵的书籍,对于研究东方音乐的人,极具参考价值。 这部长达508页的书籍,让父亲眼睛一亮。父亲原是民族歌舞团的作曲兼编剧,谙熟各种乐器。此前,父亲为了找到这部《东亚乐器考》,曾于1965年冬季走遍了省会长春的大小书店。父亲想:这样的书籍若不保护起来,过几天恐怕就成了牧民的卷烟纸了。于是,父亲将它擦试干净,带回家中。 这部艰深的学术著作,让父亲如获至宝,也萌生了研究蒙古古乐的想法。 像是一个机警的猎人。 又仿佛是谦逊的学生。 在牧民们还不知道电灯是什么东西的年代里,父亲守着一盏油灯,在日本学者林谦三的各种考据、图片中,思索着一个长久的问号……直到有一天深夜,父亲合上书籍,突然击案,冲着我的母亲说道:“拿酒来!” 我的蒙古母亲,是民族歌舞团第一代歌唱演员。在同命相连的岁月里,母亲自然明白:喜悦的时候,怎么能没有酒呢。 父亲不是一个好酒的人,是属于喝情绪酒的人。父亲有超强的意志,内心痛苦的时候滴酒不沾,只有喜悦时才会想起酒,以酒表达自己的欢畅、自己的诚意。在那些林林总总的考据里、图片中,父亲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问号合上了,一个答案正逐渐走向归结。那天夜里,父亲的酒喝得格外酣畅。待到鸡鸣时,父亲披衣出门,东方已经现出鱼肚般的迷人色彩。 时隔不久,父亲就撰写了一篇考据类文章,题目是《蒙古古乐考》。这篇文章的出现,也是自马头琴诞生以来,首篇论述马头琴沿革历史的文章。 火不思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古老乐器,从唐代到清代是它演变的整个始末。 唐代出现忽雷。 宋代出现胡琴。 元代出现三弦。 清代出现朝尔。 直到民初,才出现马头琴。火不思是马头琴的始祖。它的世系是火不思——忽雷——朝尔——马头琴。火不思的分系还有纳西族的苏古笃,哈萨克族的大、小荷不斯,柯尔克孜族的考木孜等。 蒙古族的马背音乐,最晚产生在七世纪之前,生活在额儿古涅•昆山中“森林百姓”时期,即早期蒙古室韦的渔猎时代。自从野马被驯顺之后,轻舟般的马背就成了蒙古人的摇篮,蒙古人的脚足。产生在马背上的低级阶段的音乐,棍棒和石矛常常是狩猎归来或战争凯旋时,为了欢庆胜利而敲打的响器。弓箭和长剑,甚至金属的马镫,木制的勺、碗、瓢,也都是伴奏的乐器。进而,木勺蒙以马皮敲打着,就是最早的鼓,再系以羊肠弓弦弹拨着,就是最早的琴。蒙古人最早使用过的一种弹拨乐器——西那干胡尔(汉译勺子琴),大概就是《元史•礼乐志》记载的四弦琴弹拨乐器“火不思”。 1985年,我的大姐额鲁特•乌兰与鲍尔吉•雪峰结为夫妻。做为婚礼赠物,父亲将《东亚乐器考》郑重地交给了自己的长婿。雪峰念小学时,就师从我的父亲,学习小提琴。乌兰与雪峰即是年少的玩伴,二人一起学琴,一起上学。待到高中时,爱情的种子已经萌芽。后来,父亲常常用这样的语气说:“早年的得意门生,如今成为我的长婿,这不是命运的善果又是什么呢?” 二 1981年,鲍尔吉•雪峰参军。在部队期间,雪峰就小露锋芒,制作过马头琴、四胡等各类民族乐器。1984年,雪峰被赤峰市民族歌舞团聘用,开始正式研制蒙古古乐。除制作马头琴、三弦、四胡外,还挖掘、研制拉弦、弹拨、吹管、打击四大类十余件蒙古族乐器。遗失许久的火不思、雅托噶、西纳干胡尔等古代乐器不仅得以复原,在音域上又有所创新。 1988年,雪峰与乌兰一起调入通辽市歌舞团,继续挖掘研究蒙古古乐及其改革制作,工艺流程也逐渐得到臻善。期间,他先后在沈阳音乐学院与张琨先生学过钢琴调律,与美国斯埋维钢琴厂世界著名调律师弗兰茨•莫尔学过钢琴整音调律,与中国著名小提琴制作大师戴洪祥学习小提琴制作。 1634年,皇太极打败察哈尔部的林丹汗,蒙古宫廷乐队的乐器、乐师全部为清兵所获。至此,每年蒙古王公晋京,清廷乐队都要专门为王公们演奏蒙古古乐。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康熙帝五女和硕端靖公主下嫁喀喇沁第三代王爷噶尔藏。因公主自幼喜欢音乐,又深得康熙帝和皇太后的宠爱,康熙帝遂御赐了一整套蒙古宫廷乐队,做为公主的陪嫁。光绪年间,喀喇沁最后一位亲王贡桑诺尔布推行新政,首倡教育,取缔燕贻堂京戏班和清音阁王府乐队,从此,蒙古宫廷音乐便渐渐消逝在人们的记忆里。 2001年,喀喇沁旗文化局决定对王府失散多年的宫廷音乐进行挖掘、修复。几经周折,几经箍选,2003年4月,由时任通辽市歌舞团专职制琴师的雪峰挑起了这副重担。 喀喇沁王府乐队的乐器共十三件,分四类。 弓弦乐器:蒙古四胡、潮尔(马头琴的前身)、诺尔图火不思、西纳干胡尔。 弹拨乐器:雅托噶(蒙古筝)、蒙古四弦、火不思、蒙古琵琶、蒙古三弦。 吹管乐器:蒙古胡笳、蒙古笛(凌布)、蒙古筚篥。 打击乐器:蒙古云锣十三音。 复制这13种乐器绝非易事。乐器的原貌已经难以追寻,有关喀喇沁王府乐队乐器的史料,只有二十世纪初日本人鸟居君子拍摄留下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上记录了蒙古宫廷乐队演奏的场面及十三种蒙古乐器。雪峰寻找史迹,考究用料,再经过一一复制,历时两年半的时间,最终完成了十三件乐器的复制。 雪峰制作两套蒙古古乐,一套封存在喀喇沁博物馆,供后人纪念,另外一套就是今天王府乐队演奏时使用的乐器。2005年5月,王府乐队在喀喇沁王府进行首场演出,演出的曲子主要有《韩秀英》《高格马》《白虎哥哥》等5首。蒙古宫廷音乐共有13套乐曲,这13套乐曲目前已经基本依照原曲目整理完毕,包括《牧马歌》《如意宝》《天马吟》等。 在雪峰研制蒙古古乐期间,父亲多次前往内蒙古通辽,与雪峰一起切蹉蒙古古乐的沿革与演变,陪同雪峰一起前往喀喇沁进行实地踏察。恢复蒙古古乐,让《天上的风》再次吹回蒙古草原,是父亲的一个梦。而今,雪峰已是肩扛重任的人。雪峰有一双翅膀,他已经飞起来了,承担着蒙古古乐的延续,承担着对父亲的大爱。 三 我的父亲有九个女儿。 父亲常说:我家有十朵好看的花朵,最大的一朵,是我的老牡丹。这朵老牡丹,指的就是我的妈妈。 父亲还说:我有十个手指,金珠一般戴在我手上的,是妻子;银珠一般闪亮的,是我们的九个女儿。 1978年,我年满十五岁。这一年,我家多了一个七岁的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我的布赫弟弟。小时候,布赫是一个粉脸庞的孩子。布赫出生在吉林省辽源市,是我大伯的幼子。我的大伯是一位相貌出众的美男子。大伯是一位医生,对中草药的研究,已经达到入迷的程度。大伯白天工作傍晚进山采药,因无睱照顾布赫,就将布赫送到了我家。 布赫念小学的时候,就对雕刻产生浓厚的兴趣。一块砖头在他的手里磨来磨去,就成了一辆漂亮的小汽车。他的双手,总是伤痕累累,随处可见刀痕。他握着刀,一块木头在他的手中转来转去,就成了一件小小的工艺品。他是一个非常淘气的男孩,上树掏鸟窝,下水捞蝌蚪、逮青蛙,样样都干。邻居们说:五个男孩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布赫淘气。 因为是养子,每年换季的时候,母亲一定要让布赫第一个穿上新衣,可是新衣服穿了没几天,不是上树掏鸟丢了一只衣袖,就是裤子划开了。一双结实的黄胶鞋套到他的脚上,不出半个月就破了。母亲曾经唉声叹气的说:布赫的脚丫子长牙齿了,吃鞋子呢。他是一个学习极其不用功的孩子,老师经常找上家门告状,问题大多是:布赫不写作业,布赫上课时不注意听讲,在课桌里斗蛐蛐、玩蚂蚱、叠飞机。就是这么一个孩子,长大后却出息得让人刮目相看,成为中国马头琴制造业中的佼佼者。 布赫在我家生活五年后,由我的父亲与大伯共同商议,决定让他回到内蒙古兴安盟学习蒙古语。1983年,布赫在内蒙古兴安盟科右前旗的乌兰毛都开始学习蒙古语。2004年,布赫从内蒙古启程,来到松原看望我的父亲。那一次,我和布赫坐在楼下的客厅里彻夜长聊,从天黑聊到天明,从《蒙古秘史》聊到蒙古古乐。布赫说,正是因为学习了蒙古语,他才有了对蒙古族文化的深切理解。在郭尔罗斯草原浓郁文化氛围的熏陶下,布赫也萌发了对蒙古族乐器的喜爱之情,并使他和蒙古族乐器结下了终生的情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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