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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9日 2025

南法水城漫记

— 原创 —

我读过维克多·雨果赞誉安纳西的句子:“Quoi que j'écrive, rien ne me compare à la beauté d'Anncy”(无论我怎么写,我的诗也不如安纳西美)。这真是踏上安纳西时一句极好的开场白,雨果为安纳西湖和这座小城,这整个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梦境,定下了很温柔美丽的基调。

水城安纳西以阿尔卑斯山融雪形成的湖泊、运河和彩绘建筑闻名,被誉为“阿尔卑斯山的阳台”和“法国最美小镇”,雨果的赞誉与其自然与人文景观的独特性密切相关。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哇塞!雨果说的切实如此。

我来的这日,湛篮和白云舒旷的天空恰恰配得上安纳西。太鲜烈的日光,反倒要糟蹋了它的含蓄。我先在湖边踱步,那湖水,是一种奇异的绿,不像翡翠那般炫耀,倒像是将整座阿尔卑斯山的青葱都溶化了,变成一种温润的、可以凝视的碧玉。

早晨的阳光穿透阿尔卑斯山巅的积雪,将晨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湖水清澈得能看见摇曳的水草和卵石。湖水静静的,不起多大的波澜,只轻轻地、耐心地,一遍遍吻着古老的堤岸与石阶。那水声不是哗哗的,而是悉悉簌簌的,像春蚕在啮食桑叶,又像情人间的缠绵絮语,低到不能再低。

九点刚过,湖面热闹起来。白色游艇推开玻璃般透明的细浪,船尾拖出长长的涟漪。湖中的白天鹅正优雅巡游,它们弯曲的长颈在水面投下流动的倒影。

岸边的孩子们掰开面包,天鹅便温顺地凑近,雪白的羽翼,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游人坐在岸边的长椅上,静静地看天鹅游到跟前,轻轻啄食水中的谷物,人与湖光山色和天鹅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而又有欢腾的声音来自湖心漂浮的水上滑梯船,两米高的船上滑板,不时有勇敢的身影尖叫着滑下,溅起巨大的水花。每一次滑落湖中都伴着清脆朗爽的笑声。

正午时分,湖边上游人渐渐多了起来,骑手悠然自得与缓缓流动的湖水同行;岸边飘起悠扬的提琴声,音符随着湖波荡漾。

鸭子向着岸边游荡而来,对人类的琴声似懂非懂地拍打翅膀在起舞,然后又优雅地转身,在湖上划出阵阵波纹。鸭子的倒影与岸边的花朵正交织成梦幻般的图案。

安纳西的青山绿水不是梦,而梦的经纬,是水织就的。那一条蒂乌运河,便是这梦的主脉,清清浅浅地,将老城慵懒地揽作两半。两岸赭石色与黄白色的老屋,高高低低,挤挤挨挨,都将影子投在水的脸庞上。

顺着湖走入老城,便走进了雨果或许也曾漫步过的巷弄。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滑滑光亮,映着天色与行人的倒影。运河的水比湖水更急些,也更清些,穿过一幢幢朱红、灰瓦黄白墙的老屋底下。

眼前这建于12世纪的“岛宫”,是安纳西的地标性建筑,曾经被作为监狱使用,现为当地的历史博物馆,是安纳西城中最具代表性的古迹。它与城区的小街、流水、鲜花和游客构成了安纳西老城浓烈的旅游景观。

岛宫又如一艘搁浅的石船,沉稳地泊在运河中间。它昔日是守卫老城的堡垒,也曾是阴郁的牢狱,如今却只静静地立在那里,让每一扇窗都盛满一汪绿波,让藤蔓与鲜花攀上它冷峻的石壁。凶悍的过去,竟被温柔的现在驯服了,这其间的道理,颇耐人寻味。

小桥流水中的安纳西,“爱情桥”可顶顶有名,桥在水的中央,它其貌不扬,却因那挂在桥上的一把把锁,这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风景。那些锁,新的如雪,旧的如铁,层层叠叠,纠缠不清,像一片金属的苔藓,寄生在这古老的石铁桥上。

我俯身下去,指尖掠过那锁上冰凉的情感文字,心里便无端地生出一种悲悯。这哪里是锁呢?这分明是无数颗痴心,是怕被流光冲散的,一点顽强的执拗,将情与爱物化,牢牢地铆在此处,让爱的誓言在此变为永恒。

风来时,它们便叮叮、当当地作响,那声音不似金属,倒像是无数声被岁月滤过的、轻而脆的叹息,落在水里,便顺着运河,流向不知名的远方去了。

阳光又如金色的糖浆,缓缓地流泻下来,照在湖边的屋顶与街面上,一切都在发光。我忽然又明白雨果另一句话“在安纳西,令我想起爱情”。这爱情,或许并非单指男女之爱,而是一种更广博的爱恋,是对生命本身,对美,对这片人间烟火与自然灵光交融之地的,一种深沉而无言的眷恋。

沿着河岸深入,便真正陷进了老城的肌理里。脚下的石板路,被几百年的步履磨得温润光亮。此刻老城的空气是复杂的,刚出炉的面包焦香,混着咖啡的醇厚,再糅合了老木头淡淡的霉味与墙上青苔的湿气,酿成一种南法小镇独有的、教人微醺的气息。

游人们散坐在露天的咖啡座里,什么也不做,只让目光懒懒地追随着过往的行人。他们的悠闲,与这老城的节奏是合拍的,仿佛他们也成了这昔日旧梦的一部分,只是颜色稍稍鲜亮了些。

而这场旧梦里,最沉、最浓的一笔,要属运河边的旧货市场了。这里是时光的废墟,所有被认为该被遗弃的,不再有用的物件,都汇聚于此,静静地等待另一段缘分的开启。

市场上那些银器、铜器、陶瓷、玻璃制品、泛黄的书画……它们曾是某个人生命里的珍宝,如今却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空有曾经美丽的形态,内里的生命早已不知所踪。摩挲着这些“时间的骸骨”,你并不会感到悲伤,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在这物是人非的流转中,个人的那一点悲欢,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在两个相邻的摊位前停下脚步,左边是旧相机,右边是旧小提琴。它们静默地对望着,像两个失去了共同语言的老朋友。那两台木盒式的胶片相机泛着温润的光,伸出来的镜头像一口深井,望进去,能看见过往时间的底层。

我想象它曾经属于一个眼神专注的男人,他的粗花呢外套口袋里总装着备用胶卷。他拍过安纳西湖上的晨雾,拍过爱情桥上恋人分别时强作的笑颜,每一声快门,都是时光被轻轻咬住的脆响。而如今,相机皮套上的磨损,恰似他从未说出口的那些故事。

旁边立放着的小提琴,琴身上的脱漆划痕,像一对对冻僵的蝴蝶翅膀。我似乎听见了它最后消失的音符,也许是在某个阁楼里,拉琴的少年反复练习着总拉不准的泛音;也许是在某个小酒馆,琴弓挥洒间有啤酒的泡沫在飞溅。那些看不见的指纹渗进清漆,每一道都是生命的掌纹。

我忽然明白了,相机与提琴它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相机以沉默的黑色框住世界,小提琴以震颤的棕色倾诉衷肠。一个是捕捉光影,一个是编织声音;一个将流动的瞬间凝固成永恒,一个将沉默的情感震荡成歌。它们都是时间的容器,盛装着不同形态的记忆。

在这个安纳西的午后,旧货市场上所有的旧物都在安详地等待。等待另一双手,另一段故事,另一次开始。而时间这位最耐心的收藏家,正微笑着,看一切如何周而复始。

暮色缓缓覆盖安纳西湖畔的老城。运河两岸,橙黄灯火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晕开温暖光斑。石板路被白日的余温与晚露浸润,倒映着橱窗里流淌的金色光辉。

百年冰淇淋店前,排起的队伍已蜿蜒成一道欢快的溪流。看店员舀起覆盆子雪芭在灯光下划出嫣红或乳白的弧线。不锈钢盆里,巧克力开心果酱流淌着玉器般的光泽,香草籽在奶白基底里星罗棋布。当圆锥蛋筒接过盛满的冰淇淋时,某个孩子踮起的脚尖,恋人分享的同一勺甜蜜,都化作暖雾升腾在晚风里。

临河小餐馆正迎来一日中最生动的时辰。铸铁花架垂落罗勒与迷迭香,餐桌旁立放着的木质招牌,用粉笔写着“勃艮第红酒炖牛肉”。开放式厨房飘出蒜瓣在橄榄油里跳舞的焦香,陶锅盛满浓香的贻贝红萝卜汤汁,有欧芹等佐料烘焙出的披萨与三纹鱼的香气瞬间轰然迸发,拉丝的格鲁耶尔奶酪如同月光织就的蛛网。

土豪金色的勃艮第白葡萄酒,在郁金香杯里摇曳,烛光穿过酒液时,连空气都染上几分醇厚。食客叉起法国蜗牛沾取最后一点第戎芥末酱汁时满足的叹息,披萨薄脆的饼底托起满满诚意,每一口都是奔赴着享受,番茄的酸、芝士的醇、罗勒的香,在舌尖完美交响。举杯时水晶碰撞的清脆回响,都融进餐馆里此起彼伏的法语絮语中。

这就是安纳西的傍晚,运河将所有这些灯火、笑语与饕客的欢颜都收纳进自己温柔的波光里,让整座老城变成一盏盛满人间烟火的琉璃盏。

酒足饭饱,我转身离去,脚步轻轻的,怕惊扰仍在专心品尝美食的食客。到安纳西一游,浏览了这里怡人的青山绿水,还有有锁的微响,旧物的光泽,闻够了咖啡、面包、众多美食的暖香。

眼前的一切一切。最终,都融化在那一片沉静的、靛青色的湖水之中了,我带不走这里的一滴水、一片砖瓦、一株花草。我能带走的是一身清凉,与一个关于“南法水城”湿漉漉的、可以反复咀嚼回味的人文与风景。

(图文于2025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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