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动不动端坐在岩石上,光着脚,裤腿高卷起,粗壮的胳膊从马甲两侧伸出,弯曲支撑在腿上,拿着点燃的烟斗,整个身子微微向前倾,风把敞怀马甲吹鼓得像一张帆,方方的脸庞长着浓密络腮胡子,岁月在苍老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像用刀刻的一般,目光坚毅,凝视前方,前面就是大海。春去秋来,日复一日,老人总保持着这个姿势,深情地望着桑沟湾的海面。老人是一座雕塑,荣成桑沟湾海边一个老渔民形象的雕塑,看着让人震撼。
大海,无拘无束、坦坦荡荡横卧在眼前。

天湛蓝湛蓝的,蓝的像一幅色彩鲜丽的装饰布裱糊在天穹之上,平展妥帖的天衣无缝。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蓝,明亮而绚丽的蓝,没有一丝瑕疵,让人很难相信看到的天空是真实的自然,而不是一幅加工过的摄影作品。生活曾经给了我们许多假象,就如眼前的蓝天只有在摄影作品中才能相会。摄影作品那是艺术,艺术总是带着虚幻的想象成分,与生活不太搭界。生活中的天空总是带着一种乌突突的蓝,那才是我们熟悉的蓝天,倘若在北京,能看见那种乌突突的蓝天也是很幸运的,以致习惯了这种假象,以为蓝天就应该是乌突突,一旦大自然以本色展现在你的面前反而不习惯了,总有点疑惑,这是真的嘛。
海水是青蓝色中带着幽绿,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际,与湛蓝的天穹画出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海水的颜色是变化的,左边海水还是青蓝色中带着幽绿,当转到右面,变成幽绿中裹了一丝青蓝,找不到色彩转换的接缝处,衔接那么完美神秘,不留丝毫痕迹。
阳光从湛蓝的天空奢侈豪爽地挥洒下来,铺撒在海面上,仿佛从没担心会有撒尽枯竭的时候。海上闪动着无数点金色的光亮,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小金块,随着波浪起伏变幻,放着诱人的光芒。如果,太阳此时正在你的前方,光就像一柄利剑将大海劈成两半,长长的剑身射出炫目的光亮,逼得你不敢正视,一阵微风迎面扑来,好似利剑散发的寒气。这时,剑的左边是青蓝色,右边则是幽绿色。




如果是阴天,特别是浓密的乌云遮盖着天空,桑沟湾的大海不是绿的也不是蓝的,而是一种凝重的灰白色,与满天乌云浑然一体,天地紧扣在了一起,苍穹就在头顶不远处。大海失去了往日的奢华和喧嚣,波浪轻缓涌动,仿佛在诉说亘古的忧伤。海上有一叶木舟停泊在远处,一动不动,虽然看不清船上的人,但会想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千古绝唱,体会千年孤独和忧愁的意境。忧愁,淡淡的忧愁,会勾起许多曾经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往事。儿时在江南的小巷,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巷,望着打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从眼前走过;村边青青的竹林在细雨中愈发滴翠,碎石铺就的狭窄小道,硕大的水牛带着铃声,缓缓走来;北大荒雨后的土地泥泞不堪,我独自一人旷野上行走,雨鞋裹满了泥巴,每走一步都异常沉重,为的是到二十多里地外的团部填写大学志愿表……。往事的回忆,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温馨的凄婉。



还是回到眼前,回到眼前的桑沟湾。
大海真是个奇怪的神灵。时而激情四射,辽阔水域翻滚的白色的浪头,一波接着一波,永无休止的向你涌来;时而轻柔温顺,只是鼓起浅浅的皱褶,仿佛仅仅是因为一阵清风拂过,才“吹皱一池春水”。海有着无穷尽的生命活力,永远的不知疲倦的在那里翻滚涌动。望着波浪,眼睛追逐一朵浪花,想看看它怎么从远处涌上沙滩冲到脚下的,看着看着眼睛就花了,浪花不知什么时候就从你眼皮底下溜开了,融入无数的浪花中间。望着大海的时候,我常常会做这个游戏,每每都以失败告终,没有一次成功的。看久了,脑子里会冒出一个明知十分愚蠢又忍不住想的问题,大海用之不竭的动力从哪里来的?用完了会是什么样?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愚蠢的问题,因为这比先人幻想要建造永动机还来得愚蠢,但是比起曾经很盛行的战天斗地、移山填海、无休止向大海索取以满足人类物欲豪迈的愚蠢来讲,倒不失为是一种可爱的幼稚的愚蠢。前者在对大海的崇拜中充满了敬畏,后者则是赤裸裸的粗暴,哪有一丝爱怜和尊重。大海就在眼前涌动,发出“哗哗”潮声,是赞许还是嘲笑,不得而知,亘古至今,它一直看着我们、陪伴着我们。




几只海鸥不知从天际的哪条缝隙溜了出来,从高处到低处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优雅地停在海面,随着海浪上下悠然飘浮。海鸥很胆小,总是离人远远的,就是偶尔落在沙滩上,也是找没人的地方,边踱步边警惕地望着四周,随时准备起飞。在桑沟湾,海鸥或者别的海鸟很少,平日里鲜有光顾。当地人说,海鸟一般去鱼码头,那里有吃的;这里是游玩的地方,没有渔民,鸟不来。也许他说的有道理。可是我去过青岛的栈桥,那里也是游览景区,可是海鸥很多,海滩、海面上随时都能看到几十上百只海鸥。不知什么道理了。




一条金黄色沙滩与大海紧紧相依。海水涌上沙滩,水到之处,金黄色沙滩顿时染成褐黄色。海水清澈极了,水下的沙粒看得清清楚楚,间或能看到沙滩冒出一串小水泡,海水退下时,水仿佛不是退回大海,而是瞬间顺着沙粒缝隙钻进地下,没有一滴水渍残留,只有镜面一般光滑的沙面。夏天的时候,在沙滩上行走时,喜欢赤脚趟着海水,不论气温多么炎热、烈日多么灼人,水总是那么的凉爽,踏着软软的沙子,脚底升腾起一股凉凉的快意,很惬意。
大海的诱惑是无法抵挡的,每每都会把裤腿卷到大腿根,跟着诱惑往海的深处走上几步。海浪看上去是那么轻柔平缓,温柔地拍打你的腿。这是个美丽的假象,一个让你全然不知的陷阱。就在你觉得还能往深处走时,不知从哪里扑过来一个浪头,哗的一下,裤子衣服打得尽湿,狼狈不堪地逃回岸边。如果你还坚持自己的“愚蠢”,任由浪头扑打站在不动,大海则悄悄地掏挖脚下沙子,沙子一点点的流失,平实沙地渐渐掏成一个沙坑,想站也站不住;低头看周围的海水,在你身边张牙舞爪地狂舞,眩晕包裹着你,再不走就是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海水中。大海发出“哗哗”的嘲笑。海是美丽的,可让你尽情欣赏,但不能“占有”。



风和日丽时的大海是温柔而平静,但我更喜欢有大风时的大海。大风天海上洒满了白色浪花,翻滚着、舞动着,汇成一道道白色水墙,后浪推着前浪,一浪接着一浪,携着“隆隆”呼啸,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地冲上沙滩,海浪顺着沙滩往前冲,海水几乎漫过整个沙滩,直到耗尽“生命”最后一滴能量,才停止脚步,后退途中,又瞬间消失在沙滩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后浪又冲过来了,重复着前浪的“故事”。这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过程,浓缩了“生命”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看着海浪就像看着人类自己。




桑沟湾的海属于黄海,台风通常刮不到这儿,但每当台风在浙江或上海登陆,就会牵动桑沟湾。阴沉沉的天空下海浪异常凶猛狂暴,浪打向观景平台,如同打向悬崖,激起五六米高浪花,轰鸣声震耳欲聋,炫耀着自然的力量,即便离开海边好几百米的家中,有时也能听见海浪轰鸣声。台风来临时,我最愿意做的就是到海边,去看海浪,去感受伟大与渺小、狂暴与孱弱、孔武与无奈之间巨大落差而产生的美感所带来的冲击。这时的人,真的显得很渺小、孱弱和无奈。
沙滩是桑沟湾自然与人造景观的分界区。一边是大自然馈赠的大海、沙滩和远处盘踞海面上绵延的小山岗,另一边则是人工修葺的海滨步行道、草地和黑松林。
步行道用地砖铺装的,六七米宽,顺着沙滩弯弯曲曲七八公里远,像一条金色丝巾镶裹在沙滩边上,海风吹过,丝巾舞动出优雅的曲线。


草地就在你的边上,是那种矮矮的绒呼呼的绿草,占满了步行道边几十米宽地面所有空间。黑松林密密匝匝的站在草地中偏远一点地方,直挺挺一动不动,呆头呆脑望着大海,像在思索一个不解的疑惑:那个家伙为什么老是在扭动,不会安静一会休息一下?与古板、笨拙的黑松林相比,矮小的灌木丛就显得俏丽活泼多了。它们在松树林的前面,种成各种几何形的图案,色彩也很丰富,红的黄的绿的,或者是成片的,或者是有规则的交织在一起,绚丽而灵动。间或有一株小树夹杂在其中,是人们有意而为之还是无意的疏忽,反正使路边的画面更为生动、色彩更加饱满。小树是麻雀的天堂。几十只上百只的麻雀停在小树枝桠上,当你经过时,麻雀忽的一下钻进浓密的树叶里,一个也看不见了。踏上草地靠近小树时,麻雀又钻了出来,扑哧哧飞到另一棵树上,要不就是不远处的草地上。喜鹊要显得高贵许多。在桑沟湾喜鹊比海鸥多了许多,它们瞧不起低矮的灌木,那不是树,充其量只能算小丑。喜鹊喜欢在高高的树杈上停留,窝也是安在很高的树杈上,即便下来,也不在灌木丛上停留,而是在草地上悠闲地踱步,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沿着步行道,相隔不远就有一座雕塑。那个凝望大海的老渔民就是其中一座。在沙滩上也安放了几组雕塑。“归航”“海的儿女”“拾贝”都是写实性质的雕塑,表现人与海的关系。“归航”是七个精壮的汉子组成,绷劲的身子使劲向前倾,喊着号子拉着一根粗缆绳,仿佛在拉渔船上岸,画面在这儿结束了,留下一片宽宽的空间由你想象。有趣的是那座“拾贝”雕塑,是两个胖胖的小娃娃,光着屁股抬着一个比他俩还大的大海螺,从海里朝岸上走,使劲使小脸鼓得圆圆的,胖胖的腿都有点弯曲,小鸡鸡露在外面,很生动。行人每每走到这儿,都会下沙滩与之合影。
我每天都要到步行道上走走,累了就在道边的长椅上休息。长时间呆呆望着大海,听着涛声、听着鸟鸣、听着树叶“沙沙”声,什么也不想,脑子空空的,海风吹过,带走太阳的灼热,人融入进了自然。


时间久了,步行道成为我社交的场所,许多朋友都是在步行道上结识的。开始只是走路时碰见的陌生人,碰见的次数多了,彼此打个招呼,进而在休息时一起聊天,再进而每天相约一起走路,再后来就一起聚餐、一起外出旅游,交情就是这样结下了。有意思的是,结交的朋友中荣成人很少,原因出在我的身上。荣成地方话我只能听懂三四成,还是连蒙带猜的。山东话按说不难听懂,我去过鲁西南、鲁西北,与当地人交流很顺畅,在新结识的朋友中就有一位济南人,说的一口济南话,彼此交流聊天没有一点障碍,他的话我都能听懂,就是荣成话把我卡住了。与荣成人交流时,他说一遍,见我一脸疑惑,只得再用荣成普通话说一遍;有时我假装听懂了,不是对方看出来我没听懂,就是我答非所问,好不尴尬。一来二去,我尽量避免与当地人长时间交流,认识的当地人也只与我点点头打个招呼,不多交流。闹过一个笑话,一次去海边路上与一位认识的荣成人相遇,都是同路,一起走总得聊上几句,没走出二百米,他突然说,你先走,我上那边看看。当时我就明白了,嫌跟我说话太费劲了,一句话要说两遍,说一句荣成话,还要翻译一遍普通话,碰上“白痴”了,搁谁也受不了。
还是再说桑沟湾吧。我几乎每天在它身边走过,似乎应该很熟悉了,如同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似的,熟知到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桑沟湾不同,每天都会给我带来惊喜,海水、海浪、海涛声,晴天、阴天、雨雪天,还有树林、草丛中的小鸟和飘过的云彩,时时都是新鲜的,看不够也看不透,就是毕一生也难以“读懂”桑沟湾。想想,大概只有大海和海浪能读懂桑沟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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