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 / 天水市作协副秘书长
灶爷 秦腔有一折子戏《还愿》,为每个剧团的必备节目,一般在“正会”之日演出,到时候,村人杀鸡宰羊,供奉山神,并为剧团奉敬烟酒糖茶等一应用物,人们将对神明的敬畏和感恩嫁接到戏子身上,借戏子之口还愿,同时为来年祈福。 “一捆干柴一缕烟,打发吾当上青天。 神王若问凡间事,就说弟子把愿还。” 这是《还愿》里九天云厨司命灶君出场的唱白,大意是凡间的俗人,请他上天宫汇报人间事,既然凡人还了愿,他就该向天上的诸神说些人间的好话。 在人们惯常的风俗认识里,认为天上的诸神和人间的凡人不能直接对话,只能通过山神灶君等代表进行沟通(土地爷属山神爷管辖,算是科长级别,不能上天)。山神灶君说的话则决定着诸神对人间的佑护或惩戒。山神灶君自然是耿直不阿的,秉公断事是他们的天职,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人在做,天在看。”而天上那个看的神通常就是山神灶君,他们是一方一户的监护人。 山神管佑一方,灶君管佑一户,人们深信不疑。 “一捆干柴一缕烟,打发吾当上青天。”说的便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送灶爷”节令。 老百姓常常将贴近于生活的神灵爷爷化,比如孤魂爷,太白爷,山神爷,土地爷,牛王爷,马王爷,灶爷等,这是人们口语中对神灵的尊称。 灶爷,全称为“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西北人又叫九天云厨,一般简说为灶神,灶王爷,灶君,司命菩萨或灶君司命,各地说法不一。 每年除夕的当天,村里人通常在下午两点左右开始张贴对联,“年”就真正开始了,与此同时,最重要的环节便是迎请诸方神灵和三代宗亲,其中一项就是“请灶爷”。
欢庆小年 喜迎灶神 小时候,村里人穷,对联都是请学校的杨老师来写,而灶爷和门神却是请在乡文化站打零工的付有娃来画。那时候,付有娃已经过了四十,人虽然年轻,却是两鬓斑白,他盘腿坐在炕上,身后垫着一床破烂脏旧的被子,烟不离口,时不时停下来喝一杯酒,印象中,他画画的时候,总是这幅样子,就像是保持了二十年之久。人们最佩服他的本事并不是画画,而是抽烟喝酒和盘腿打坐,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他每天天麻麻亮就被人叫醒,自有勤快的人为他烧火倒茶斟酒点烟,他要是坐下来,就是一整天,最迟能熬到晚上十二点过后,期间连厕所也不怎么上,那几天,他就像个圣人一样被人敬奉着,不苟言笑,也不多说话,一心放在画画上。画画倒是手到擒来,熟者为妙,那么繁复的灶爷真身,在他笔下,不到三分钟就能勾勒出个大概,然后重新点一支烟,再描细节,上色,另一支烟刚刚抽完,一副和印版印出来一模一样的灶爷就画成了。讨到手的人欢天喜地说些感谢的话,就被人从炕上挤了出来,容不得多说。付有娃窄小的卧室里,始终水泄不通,进不去屋子的人,只好在院子里守着,按先来后到排好队,然后各自话家常。 我从六岁开始,就接受了父亲交代的这个重要任务。那时候父亲多病,熬不了那样的时间,又因为是村里最为严重的困难户,父亲通常不参与这样的“大事”。那七天里,我将领到付有娃的灶爷和杨老师的对联看成了一年中的大事,而我这样的小孩子又不能和大人争抢,更无法挤过人墙钻到屋子里去,所以,我只能在院子里苦等,通常要等上两三天才能讨到灶爷。有一年,一直等到深夜一点,付有娃看着我一个小孩子又冷又饿的,就对等候的人说了个情面,才给我先画了一张。 当然,村里一百多户人,能画得上灶爷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在写对联的时候,请杨老师写灶爷,杨老师在一尺见方的红纸上写一行核桃大小的行楷“东厨司命灶君之神位”就可应付差事。
印刷中的灶神 及至十岁以后,村里人的思想慢慢放开,接受了印刷的灶爷,同时也接受了印刷的冥币(之前大家都觉得印刷品不真,神灵会怪罪)。付有娃才从“神位”上退了下来,求他的人渐渐少了。这时候他通常是被人请到家里去,烟酒饭供上,才能作画。父亲向来对神明之事看得很重,他一直坚持请付有娃作画。也许是因为穷病相连,父亲后来和付有娃关系要好,一到时候,不用请,他自然会来,仍旧是我伺候着,他仍旧是一坐半天不动,但这时候,付有娃画一幅灶爷,却要差不多一个小时,再画门神,基本上就得整整一个下午,四十多岁的人,一副衰老相,他比父亲大一岁,看起来却要差一个辈分。在家里作画,付有娃倒是有说有笑,一副谦卑的样子,母亲夸他画得越来越好了,他反而会尴尬,说一些老了,画不动了的话回避过去,他的眼神游离不定,失却了先前的喜色和淡定。 那些年,我听得最多的话是别人对付有娃说,得找个媳妇了,一个人过着也不是个办法。而付有娃说得最多的话却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好。有些爱说闲话的人就在背地里骂他,许是大脑有毛病吧,哪有爱一个人过的。当然,也有人断断续续给他说亲事,但多年来总没有个结果。正月十五一过,他便跟着村里人外出打工,直到腊月里才回来,一年的时间,只有一月在村里,也难免有所耽搁。当真有一年,他听了别人的话,留在了家里,可等了一年,却没人来说亲,反倒把日子过得比之前更加难肠了,后来,他便信命了,再也不强求。 等我上了初中,父亲开了窍,也开始从集市上请灶爷了,付有娃就彻底失业了,一个腊月闲得无所事事,人们几乎忘了他曾经是一个画匠,再也无人提起他当年的本事了。每年回家,他仍然要到我家里坐坐,却是坐在沙发上,我再也没见过他盘腿坐炕的样子。他又回到了不苟言笑的年月里。 等我上了大学,听说付有娃托人从四川买了个媳妇,大过了一场喜事。那是九月初的事,喜事过完就下了半月的连阴雨,等雨停了,新媳妇说去镇上买点东西透透气,那个女人就此消失了,他白白花了八千元,村里人还为此得了一句歇后语:有娃子的女人——过一把瘾就走。 再后来,付有娃也消失了,有人说在银川给人烧锅炉;有人说在广东的服装厂里看门,和一个比他大十岁的老女人搭伴过日子,传言很多,但他再也没有回来过,直至慢慢音讯全无,而今大约是死在了外面。 不管是付有娃画灶爷,还是杨老师写灶爷,都要给灶爷写一副对联: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横批是:保佑一家。 父亲说,付有娃画了半辈子灶爷,自己从来没有敬过(贴灶爷),让谁来保佑他。 父亲还说,付有娃一辈子没个女人,灶爷也管不了他的家事。 父亲说,厨房是女人的地盘,灶爷在厨房里,女人应该是一家之主。

小年食俗

年年有福 灶爷是司命菩萨,便是女儿身,所以每年的腊月二十三(也可到腊月二十四),便是“送灶”之日,请灶爷到天宫禀报人间事,村里人理解为灶爷转娘家。这一去便是七天(如果腊月二十九晚除夕,就是六天),这七天里,人们可以在家里自由行动,不受神灵的管束。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人们便清扫庭院,蒸馍馍炸油饼,大张旗鼓地准备过年的一应用物,“年”就慢慢近了。 送灶之前,还有一个讲究,须等到家里的人全部到了方可。早些年,外出的人少,如果有要紧事腊月二十三回不了家,就推迟一天,定然要人都到齐了才能送灶,现在,大家都进了城,村庄渐次荒芜,越来越多的人回不来或者不回来,这个规矩也就慢慢淡了。 按父亲的理解,一家的平安和顺,全仰仗于女人,女人贤惠,劝导有方,一家便能兴旺,女人如果自私自利,闹得鸡犬不宁,就容易惹恼灶爷,神灵的惩罚也就从此开始了。 人们总结经验,总会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确实,我们抛却迷信,便会讶然发现,一个家庭的衰败往往是祸起萧墙造成的。 我们对灶爷的敬畏,其实就是自我约束。 信仰其实就是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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