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春夏之交,应邀去枣庄峄城万亩榴园参加了一个全国散文笔会。从此喜欢上石榴,并结下了不解之缘。 方便朝晚游园采风,笔会安排在榴园深处临溪的宾舍。虽然会期只有2天,我却找到了感觉。会后很快写出一篇散文《榴园听泉》。文汇报“笔会”发表后,先后入选《中国新时期散文选》、《20世纪中国散文英华》等选本,被《中学语文》、《现代语文》等杂志选载、赏析,还被多种版本的中学语文读本选用(旧作《榴园听泉》附格图之后)。我说我与榴园有缘,朋友说是榴园与我有缘,不管怎么说,这都强化了我的榴园情结。 从榴园归来,我带回一株榴苗儿。那时住楼上,不便栽植,便把它埋进花盆,暂且放在楼道的一个角落里。一日,在县里工作时的司机张旭来看我,临走看到那盆石榴,说这会糟蹋了苗子,便顺手牵羊,带回去种在了他家的院子里。 三年后的秋天,他来市里办事,给我带来2颗硕大的石榴,看那成色,绿里泛黄,黄中透红,丰满光润。我问从哪里搞到的,他诡秘地笑着,半天之后说了句:“我没糟蹋了那棵苗子吧!”我这才恍然记起从万亩榴园带回的那株瘦瘦细细的榴苗儿。当年在峄城参加笔会,当地人称石榴为奇树佳果,此时才始知此言不妄。 后来我住进了有一个院子的房子,栽种了不少花木,在当窗最显眼的地方种下一株石榴。我悉心栽培,那株石榴也不负我,没几年便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了。 1997年,先是女儿到省城上大学,不久,我也被调到省直机关工作,回来就少了。满院的花木,因失管而渐次枯萎,只有窗下那株石榴,还有攀上院门楼的一蓬凌霄,依然长得那样旺盛。但院子还是显得空落了不少。记起当年去过的峄城榴园,遂生出把小院建成一个石榴园的念头。想来春之榴花灼灼,秋之榴实累累,这院子里便不会寂寞。于是托人从峄城榴园弄来榴苗儿,院里院外,房前房后,载下几十株,俨然成了一个秀珍榴园。 也许是舍不下这个小院,夫人没有随调省城,一直在老地方上班。节假日,少数服从多数,她多是向我们父女靠拢,我们便更少回来。近几年,夫人退休,女儿有了儿子,她也来省城常住了。自此,故园小院深锁,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几十株石榴,也便花开花落、果熟果坠两由之了。 今年端午节,我和老伴,女儿、女婿,2个外孙,举家回到久别的小院。推开院门,一下子便被满院子飞红叠翠的石榴树吸引住了。那情景,恰如韩愈咏榴花诗听言:“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火红的榴花,颜色是特有的“中国红”,鲜艳而纯正。榴花破蕾绽放,如点点火苗,跃动在碧翠的叶底枝头。枝间初成的榴子,探头探脑,似欲偷窥叶隙新妆始成、正待出阁的榴花儿。岂只初成的榴子与榴花相映成趣,我还发现,几只经冬未落的隔年石榴,高挂枝头,慈爱地俯视着身下的娇花嫩果。祖孙几代,共居一树,情绵绵,意融融。 望着梢头高掛的隔年苍榴,再看看枝间光润鲜绿的榴子,还有或初绽或盛放的满树榴花,耳际萦绕着两个外孙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的喧闹,无尽的人生况味不由袭上心头。 记得2003年初夏,母亲做心脏搭桥,术后来这里住过几日。我和女儿回来看她,那天天朗气清,母亲精神很好,我们祖孙3人在当窗的石榴树下一起赏果,我突然想让女儿为母亲和我合个影,然后我再给她们祖孙俩照一张。石榴,我总觉得是一种祥瑞之果,树下与母亲留影,寄寓着对大病初癒的娘亲的祝福。还有,榴开百子,是天下父母共同的心愿。榴下母子、祖孙一一合影,也有回应长辈对后代祈望的心绪。2014年,就在石榴新子初成的季节,母亲离开了她的亲人们,不觉已经4年了。 20年前初到省城,女儿刚上大学。弹指一挥,如今我辈也子孙绕膝。那枝头的娇花新子苍榴若有觉,也会发出岁岁有荣枯,代代无穷已的感慨。而不会像韩愈那样,徒因怀才不遇而感伤“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吧。 我推开院门的那一刻,不仅绛英满地,而且苍果盈阶。这,都无须感伤。不遇是他人不识货,伤感是用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新老交替是自然规律,不适是与常理过不去。







特有的中国红,鲜艳而纯正。


















这当为韩愈触景生情,感伤“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的图景吧?我推开院门的那一刻,不仅绛英满地,而且苍果盈阶。这,都无须感伤。不遇是他人不识货,伤感是用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新老交替是自然规律,不适是与常理过不去。


这些年,我从未在石榴收获的季节回去过。一年深秋,有亲朋打我院门口走,从墙外随手拍下几幅照片发我,我似乎听到满院子石榴开怀大笑,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附1989年旧作《榴园听泉》
榴 园 听 泉 一夜枕上听雨,清早推出满窗霞光。我们匆匆吃过早饭,驱车直奔榴园。 汽车驶出峄城,不到半小时的光景,依着山势绵延数十里的万亩榴园,就远远地向我们招手了。榴园的倩影还看不清,却听到那里乍远乍近若隐若显地传来一阵阵流泉飞泻的轰鸣。陪我们前往的峄城县委的同志说,很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你们有幸看得上榴园的流泉了。 茂密的榴林,从山脚下一直向上铺展开去,把大半个山坡覆盖了个严实。人在园中,只闻泉声,不见泉影。在园中园入口处的东侧,我终于循声找到了流泉的行踪。 一股奔腾湍急的泉流,像从天上耸驱而下的白龙,从榴林里窜出,来到这儿,一头扎进一个深潭,在潭底翻腾着、迂回着、咆哮着,然后跃身泻下山去。 我沿着傍溪的石径,拨开花枝,溯源而上。苍干嶙峋、枝叶繁茂的百年古榴,交手勾臂,为这股泉流搭起绿色的穹顶。山水澄澈清洌,经沿溪深深浅浅的碧绿的榴叶、火红的榴花一染,愈加鲜活透明。偶有一两束阳光穿过树隙,透过流动的泉水,照彻溪底,石上的花纹、斑点,随影而颤,楚楚动人。风吹树摇,有榴花落入水中,随波逐流,溪面上便有点点火苗跃动。榴树梢头,山雀鸣啭;身前身后,蜂群嘤嘤,花蝶翩翩,令人心醉神迷。 山溪十步一折,委曲而上,加上老干新枝,重重相隔,前望不到头,回首不见尾,更显出流泉的深奥。急于一瞻泉源,我顾不得过多领略沿溪的美景,加快脚步,向上攀去。 榴林开始稀疏,山溪渐宽,水声也小了。向上看,就是青石嶙嶙的山头了。就在光秃秃的山头与繁茂的榴园的交界处,一股泉水正从一块横斜的岩石下面向外涌突着。我找到泉源了。泉眼并不大,却涌得急切,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泉水涌动,不时发出咕咕的声响,像是吐泻不及,被噎了似的。泉水漫流过一片长满细草的坡地,在下边不远处的山凹里汇聚,形成了那股有声有色的流泉。 看了泉源,游兴尚足,我又沿来路向回走。半路上,在溪边找一块石头坐定,横对着喧嚣着向山下奔去的溪流,上顾下盼,静心观赏流泉的风姿。 我收回眼来,环视近围的景色。透过斑驳的树影,忽然发现,在溪对岸不远处,竟有一石庵,旁边一块架起的石板上,袒胸露腹睡着一老汉。身长石板短,那老汉半个头悬在石板外,两腿翘起,勾住横伸过来的一根榴干,嘴微噏,头轻晃,睡得好不酣畅。 我为眼前的情景陶醉不已,身不由主地蹚过山溪,朝那甜睡中的老汉走过去。听到人声,老汉醒了。我上前和他搭讪起来。老汉是守园人,对这里一木一石都非常熟悉。问及这股流泉,他告诉我,山上那个泉,当地人叫它“挣命泉”。别看他现在挣命似地涌得这么猛势,满园一片水声,不过两天,就会泉干流断。 想想刚才泉眼涌流的样子,真为人们给它起出“挣命泉”这么一个形象恰切的名字叫绝。但看它眼下的劲头儿,会很快干涸的吗?总有些信犹不及。 入夜,我们宿进临溪的别墅。枕着一溪流泉渐入梦乡。清晨醒来,侧耳聆听,水声似乎真的小了些。我急忙去看那山溪,水位果真降了,原来没在水底的石头,开始露出水面。 到下午,我们快要离开榴园的时候,水势已明显减弱。我始信那守园老汉所言了。但说不出为什么,又有些不甘心。趁大家正忙着照相留念的空儿,我沿着一条浓荫覆盖的卵石小径,向榴园深处走去。 跨过园中喷池的石桥,绕过临池而立的石榴仙子塑像,向东去,从榴林深处闪露出一角金色的亭檐。上午我曾来过这里,亭下有一石井,一泓碧水,伸手可及,水面清滢安谧。游园来到这里,井边小憩,十分悠静闲适。 走至亭前,赶巧昨天邂逅相遇的守园老汉,口含榴疙瘩烟斗,正坐在亭下打歇。想必是转到这里走累了。 已是熟人,相互点点头,我便靠近他在井台上坐了。交谈起来,我说那“挣命泉”真被他言中了。他说:“那泉子,太浅了。”接着,一指亭下的石井:“靠得住的,是这恩赐泉。” “恩赐泉?这是一眼泉吗?” 在我的心中,泉和井是这样划分的:涌动的是泉,静止的是井。这泓碧水是涌动的吗?看上去它是不流不溢的呀!我朝下仔细看去,那水面果真是微漾着的!继之我还发现亭台一侧,平着泉面,有一方孔,泉水正从那里缓缓流出,注入一条瘦细的小溪,近乎无声地潺潺流向园中。 “别看它不声不响,不起眼儿,可一年四季,天天这样不歇劲地流。浇这片园子,还有山下边的人们饮水,全靠它了。”老汉说着,站起身来,又到园子里转去了。 我站在亭台上,纵目朝“挣命泉”所在的山头眺望。是呵,它太浅了。转而,俯视脚下深不见底的“恩赐泉”,不觉从心里涌出一句话来: 蓄深而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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