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就像云烟。 少年的时光原本没有什么忧虑,在一条大河边上生活的我开始对山,尤其是对又深又高的大山产生出莫大的好奇与向往,皆因一篇课文的深刻和老师较为生动的阐述。其实我对那篇课文的热爱还有一些心里头自豪而又自诩的根正苗红的高尚意识:我的父亲是一位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士!我家的二爷爷是一位老红军!因此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家的二爷爷一定见过那篇课文中的方志敏。 二爷爷是红军,玉奶奶是二爷爷的媳妇,这是村里老班辈的人都知道的事实。我的父亲是修族谱时过继给二爷爷做儿子的。他去当志愿军也是因为受了玉奶奶的教育和怂恿才成行的。只是解放后我们家玉奶奶并没有得到红军家属的相关的厚待。一切皆因为我家二爷爷的一切踪迹皆隐没于那个叫做怀玉山的地方。 长大之后,我总不时匆匆路过那个有“怀玉”那么好听的名字大山,一直想着要找到一个在这片的山里落下脚仔细看一看的机会。一为德上公路的马路边上那尊刻骨的塑像,一为儿时在故乡的老屋里对我家玉奶奶许下的一定要找到我家二爷爷的承诺。于是,这山总时隐时现地萦绕在我的心中。 这次,我终于走进了怀玉山。
久雨之后的久晴,高温度高湿度的盛夏就开始了它肆意挥洒的热情洋溢。刚刚丰满的江河就在太阳光线的勾引下,让整个南方变成了一座硕大的桑拿室。庄禾在汗黏黏地抽穗。梨树也在汗黏黏地挂果。空气也是汗黏黏的。 然而,怀玉山满目林林总总的绿色里,阳光竟是如此的和煦并温暖着。山下虽是七月炎炎的闷热,怀玉山的沟沟壑壑里头的大小溪流却都如一匹匹正在抖开浣洗的绸布,把那些个碧澄的透,黛青的彻,写意地晾在湛蓝湛蓝的高天之下,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清凉和舒爽。
行进在宛如天路的山道上,怀玉山总是变换着花样给人一种或峰回路转,或山重水复的超脱俗世凡尘的奇幻境界。一路上,总有吟诗的念头在心中涌动,却一直难以挤出一句一词,只怕词句的无力和苍白惊扰了这一派圣洁的宁静。高歌的冲动也时不时地在喉结处徘徊,却又怕吼出的声音败坏了这一山和谐的庄严。



这山是极有厚度的。玉琊、葛岭、灵岩,一座连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都在人们的仰视之上,轻轻的岚气,淡淡的烟云,飘绕在大山的青葱里,那如玉的白,如碧的绿,如海的青仿佛就在为人演绎着“天帝赐玉,山神藏焉”的神秘。细瘦的玉琊溪在群山的缝隙里流淌着,泉声舒缓而细长。那水不深,溪里岸边都有一块块石头毕现着,让人揣度一个个水落石出的真相。沿溪水走,说是可以上溯到信江的源头。只是溪边的村子或叫柴门,或叫南山,或叫文成什么的,似乎没有一丁点水气。拣石头的人不少,人们冲着怀玉而来,米粒石、螺纹石、蛇纹石都能让人觊觎和期许,有的人甚至巴望着能如卞和一样得逢一次与石头的奇缘,大多的人至少也有焉能过宝山而空手归去的想法。


在一座山的半腰间,我们看到了一口唐时的砚石矿坑,一汪水,一口坑,仿佛一位豁牙的老人在努力地洞开着那张大嘴,诉说。诉说这怀玉山螺纹砚从采石,割坯,开槽,挖口,打磨,雕刻,上蜡,成型,一步步地踏实,一步步地坚定,从千年的时空里走来,走成一朵朵绽开在石头上的如花的优雅。 衍庆桥与唐砚的矿坑呼应着。青青的石头挤挤挨挨地搭卧在不甚宽阔的溪涧上,如似虹的圆拱,拱出岁月的从容与不迫,在山水间见证一块块米粒石在涓细的溪流中从尖锐到温润,从粗砥到精致,一层层褪去璞石的戾气,一层层沁出如玉的清音。唐时的砚宋代的桥亘古的石头都千年的时空里相互见证着。 一路,都听着关于石头,关于怀玉砚,关于似玉非玉的石头的史实和传说。走穴游学遍历江南的朱熹朱夫子,用尽天下名砚泼墨挥毫寸纸寸金的米芾米名士,自然还有不少达官显贵和文人士子,他们在怀玉山来来回回,停下来总是要发一通感慨的。什么“宁可三日不食面,不可一日无此砚”呀,什么“……怀玉砚……盖歙砚之佳者也”呀,什么“石韫玉而生辉,水怀珠而川媚”呀,反正好听的话有才气的话有豪气的话还真是不少。我只对林子着迷。



怀玉山的林子很密。圆柏、黄杉、香樟、红豆不少名贵的树种拉帮结派地相聚在一起,让一道道的山梁和沟壑有了幽静和深度。还有竹子,一岭子一岭子的,绿色的秀竹如排浪一般缠绵着相携着,如诡异的阵仗。竹子很高,一千七八百米的海拔都在它们的脚下,让人觉得它们离天很近。这样的茂盛的林子,如有风吹过定然会有山呼谷应,林涛如吼的气势。许是夏日的强烈光照吧,怀玉山的竹树绿得异常深沉。 一路上,我总在想一定是这么深的大山,这么深的林子留下了我二爷爷。一定是比这林子更深重的东西让他选择了在这里,并让他自己的一切踪迹戛然消失。

一面血红的旌旗。一尊硕大的雕塑。三十六级高高的台阶。清贫园的一切让人肃然起敬。 在纪念碑的浮雕前,我努力地睁开着双眼在那些褚色的头像中寻觅,想在这定格的历史云烟中找到玉奶奶曾经的叮嘱:一定要帮我找到你家的二爷爷,那怕片言只字。我想我于此时的目光一定会比我家玉奶奶当年为二爷爷等待守望的眼神更为热切而锐利。我想透过这八十多年的封尘,找到一些关于二爷爷的蛛丝马迹以告慰玉奶奶一辈子守望的忠贞和坚定。 我家二爷爷叫张祖义,一个读过四年书,练过八年武,后来学了一手好裁缝手艺的好后生子。玉奶奶是我家二爷爷的童养媳妇,从小在我们家过着还算衣食无忧的日子,长大了就嫁给了我二爷爷。村里人都说玉奶奶眼睛毒,看人准。在我们家爷爷兄弟四人中,二爷爷是最熨帖最能干也最懂得道理和痛人的。只是,玉奶奶和我家二爷爷圆房的第三天二爷爷就走了。玉奶奶说,那一年一个大个头的红军首长在村头的大戏台上用一根筷子和一捆筷子给人讲革命之后,二爷爷就拎把裁衣的剪刀跟着走了。后来村里人说二爷爷跟红军走,玉奶奶是知道的。玉奶奶说,好男人是窝不住的,她不想让她的男人憋屈的活着。 关于我家二爷爷,在我们周边上的四乡八里确实曾经留下过不少带有传奇色彩的传说。说是二爷爷那把剪刀是纯德国乌铁打制的,合拢是把裁衣的大剪,拆开就是两把锋利的飞刀,百步之内可取人性命。 玉奶奶说,二爷爷离家后在界首,在葛源都传回过消息。他先在队伍扛枪打过仗。秧畈伏击战,智取九林炮台仗仗都很英勇。后在因为他的一手好手艺又被调去红军被服厂做技师。灰军服,八角帽,红五星都是他们剪的缝的。二爷爷还悄悄地往家里捎过一顶帽子,上边就缝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红军北上又折回怀玉山的时候,二爷爷就没了消息。


纪念碑背面的北上抗日先遣队进军示意图更是让人不忍卒读。“1935年1月 19----25日,在八际、冷水坑、三亩、八亩等地被敌19师、20师、49师包围,红军被俘1827人。”,“1935年1月29日,在玉山德兴结合部程家山附近,方志敏被俘。”我想二爷爷不该在这俘虏队里,要不怎就没个名和姓。我宁愿相信,二爷爷肯定突入了这大山的深处,一直以他的方式生存着。 玉峰村是二爷爷可能滞留的地方,玉峰有街市,虽小,却也有人气。二爷不光有裁缝的好手艺,还会吊皮子,牛皮、羊皮、狗皮、狼皮、虎皮都能整。玉峰村在一千多米的海拔上,积雪期有好几个月,山里有獐子、麂子、还有梅花鹿等皮子可以用来御寒。二爷爷的那一身手艺一定可以让他在此立足。天热的时候,他还可以去怀玉书院去听听先生讲书。 信江源头那叫十八龙潭的深山里二爷爷可能也会停留,顺着这流向故乡的溪水,他可以寄去对六百里外的亲人的思念。这里春天可以扳竹笋,夏秋可以摘桃梨,冬天可以狩麂鹿,四时都可以有生计,跟他在一起的当然一定还有他的那把剪刀。 神仙谷二爷爷可能也会去。他爱水。他一定会在那片还算宽阔的水域里,望着天空飘过的云烟自由地畅游着,以洗去一身的征尘或伤痛。 我用小说的方式为二爷爷设计了一个结尾:多年的守候后,出卖方志敏的叛徒也回到的冷水坑,二爷爷用有力的手掷出了拆开的剪刀,刺向了叛徒的双眼和咽喉。



往事就像云烟,飘飞过高竹山,飘飞过陇首崖,也飘飞过程家山和冷水坑…… 在怀玉山的沟沟壑壑里一定有二爷爷和他的战友们永远的伤和痛。在怀玉山的山山水水里也肯定有二爷爷他们玉化的骨殖。这肯定比满山的米粒石和螺纹石更为珍贵。 (2017.7.18于洎阳镇南门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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