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月光 那一地月光,也许,我只看了一眼。那一眼,即是一生。 那是我记忆中最早、最原始、也最为美丽、最为难忘的月光了。一地月光,也是我最早最原始的记忆。我曾多次使劲儿想过,真的想不出比这月光更早的童年记忆了。为了认定这份月光是我记忆的源头,我曾若无其事地向母亲求证,妈说,孩儿,你那时就记事了?母亲惊异于我那么小就有了记忆。我问母亲,那时是啥时?母亲也说不清,只说那时是多年以前,那时你很小。 其实那时我到底有多大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一地六十年前的月光。 记得那天无风,不冷不热,该是秋天,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高粱穗儿散发出的老枣红色粗糙的香味儿。 月亮从院墙东南角平滑的麦草屋脊上照过来,照在堂屋窗前的榆树头顶上,有斑斑的榆叶光影落在树根部的青色捶布石前,无声无息地印在平滑的石面上。六十年过去了,影斑一直印在我脑海里,印在我记忆深处,在我的记忆里一动未动。青石下的虫鸣,也没能惊动记忆深处那树影的静息。 那天的月光里出场的第一位亲人是我的老爷。我们那儿把曾祖父叫老爷,把外祖父叫姥爷,区别都在第一个字音上。现在想起来觉得区别并没有多大,但大家似乎不用区分即可分辨出喊的是谁。 在我人生中最初的那一地月光里,姥爷并不在场。后来想想,在我有限的关于外祖父的记忆里,姥爷始终没有在月光中出现过,正如老爷从没有在姥爷的金丝鸟笼子前出现过,姥爷的鹌鹑布袋从来没在老爷的腰间挂带过一样。 那天的一地月光谜一样照在老爷的夜空里。那天的我肯定不是第一次看到老爷,但记忆中认识老爷那应该是第一次。那天的老爷爷有着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胡须,头发沿着耳前鬓角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唇的胡须又与两腮的胡须连在一起。多年之后,我突然觉得老爷的相貌很似西方那位姓“马”的老人。月光在老爷的胡须上晃动,似有明丽的音响。老爷的咳嗽,总会把月光从胡须上抖落,一滴滴滴在老爷的宝船鞋邦上。老爷把晃动着月光的一碗凉水一口气喝到胡须里,把青白光洁的大海碗放在一口黑色的水缸旁边,眍䁖着腰蹒跚着步子走到院门口的牲口棚前,从挂在槽头的布袋里抓起一把料撒在牛槽里,拌草棍撞击着槽帮发出的噗梆噗梆的声音就有节奏的响了起来,随着最后两声拌草棍敲击牛槽的响声迷失在月光里,整个牛槽中就只剩下节奏匀称的老牛嚼草的沙拉声了。 沙拉沙拉--- 沙拉沙拉--- 那天,在月光中出场的第二位亲人是我的曾祖母,我叫她老奶。我不知道老奶为什么从堂屋门前的门墩上站起身来,也不知道老奶奶原来坐在那门墩上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老奶念叨着什么走进月光里,走到月光迷蒙的榆树下要做什么。老奶的头发上抹着发蜡或发油,两鬓绷紧油光发亮的发丝整整齐齐梳拢到脑后的发髻里,发髻圆转转直挺挺楔在老奶奶的后脑勺边沿上,像老奶挺直硬朗的身板。月光中的老奶好像说了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说。她站在月光中的榆树下,长长地望了一眼空中的月亮,好像没理会任何人,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此后不长的时间我记忆中的一束四色彩线。那彩线缀在我孝帽的两个尖角上,在此后几十年记忆的时空里晃荡。多年之后,当我知道我孝帽的四色彩线,正是按老辈子传下来的礼数表示四世同堂这么回事儿时,我真的佩服了一番传统礼数的周到。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身板笔挺,性格耿直,一生都是站立着生活的大写的人。可不知怎么回事儿,在我原始的记忆中的爷爷,也就是在那天的月光中出现的爷爷,是躺在堂屋门里的硬板床上。二十年后,爷爷还是躺在这张硬板床仙逝。那年月光下的爷爷一声不响地抽着烟,烟头的火光不时闪现在她的床头一侧,青烟飘散于床头前的月光里。二十年后,爷爷的魂灵随着他床头长明灯的青烟离开了人世。那年的奶奶从月光与青烟的帘幕中走出来,步子很慢,站在堂屋门口,望了一眼月光下的树影,转身又回到了堂屋里。多年之后,我曾给我本家的四奶奶说到我记忆中的老奶与奶奶站在院当央望月亮的事儿,四奶奶说,那是她们婆媳俩在望上天的路,你还记得不记得,没过多会儿,她婆媳俩不就一前一后归天了吗?四奶奶的话把我定在她家的门槛上,直到一股冷风从我脚底升起,径直吹凉我的脊梁,我才打了个冷颤从楞神中苏醒过来,漫无目的地走回我家院子里。说来也怪,尽管那天是晴天响日头,我却象走进一地月光里。 最后出场的是我的妈妈。妈妈从低矮的厨房走出来,步子轻慢,不慌不忙。妈妈手中似乎在忙着些什么,又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妈妈走进月光,站在榆树冠盖筛下的网眼儿光斑里,似乎在召唤我,又好像与老奶奶在说话。随后,妈妈扬起木制棒棰,在榆树下的青石上捶布,沉闷的棰击声把空中的月光震得一晃一晃的。随着棒棰的起落,青石板上光影四溅,溅湿了我继此之后所有故乡家园的记忆。那晚上一家人到底都说些什么我基本上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轮明月把院子的地面、榆树、草房子、牛棚和老牛,都照彻在清辉雾幔中,平静、净洁,而又温情脉脉。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离开月明地儿进屋睡觉的,只记得好像有人说我踩翻了盛着一筐月光的馍筐子。后来经多次询问,方知我这条记忆有误。妈妈说当年老奶奶用长布带兜着我的腰,让我学走路,踩翻了我爸的馍筐子,是我不到一岁时发生的事儿,大概是我把有关我的传说当成那天的记忆了。其实多年之后我才发现,我的记忆中时光错乱张冠李戴的事还有很多,特别是写诗。在我所写的几首关于家乡关于童年的诗作中,几乎每首都有月光。你看这诗的标题,《畅饮月光》,《怀念月光中那棵老榆树》,《怀念月光中泥宁的童年》等,诗中景致,原初差不多都没有发生在月光下,但在我的诗中,那些景致都被我安放在洁净如水的月光里,也许这也正应了月是故乡明这句俗话。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一地月光才是我最为原初的家;而童年,那该是我生命中最鲜活的故乡。我深信,那一地月光和我月光中的童年,就是我生命中的自然心性的源泉。故乡庭院那一地月光,浸润了我的心灵,也滋润了我的人生。
展开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