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然成章有朝慧 —— 有雕塑感的生命 校友邹高峰决定捐赠一座沈从文雕像，这是我们学校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接下来的问题是由谁来做这座雕像。作为校友总会会长的我建议最好就拜请沈从文的亲戚，中央美术学院著名雕塑家刘焕章先生来做。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论水平，他算得上当今还活着的第一流雕塑家，论对沈从文的理解，作为沈从文的亲戚，还有哪个雕塑家敢跟他比试。就是他了。这尊雕像非他莫属。
我在撰写《沈从文图传》时曾看到一段凄楚且令人心疼的资料。沈从文弟弟沈荃是淞沪抗战中的战斗英雄。他是沈家最高大英俊的男子汉。沈从文的祖父是将军，父亲奔波一辈子没有实现将军梦，沈荃用生命成就了家族荣耀。作为128师一个团长，他身先士卒，勇敢机智，与日寇在浙江嘉善真刀真枪浴血奋战过，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好汉。这位黄埔生因战功升至少将。在国共内战期间，因厌恶中国人打中国人，离开军职回乡，后参加起义，在地方政府做点咨询工作。不久被镇压。留有一女，名沈朝慧。在后来越来越严苛的阶级斗争中，小朝慧在凤凰活得很艰难，得二伯父沈从文帮助，转到北京生活。及长认识雕塑家刘焕章，两人结为秦晋。这样，焕章也就成了沈从文的女婿。他来做这座雕像于情于理都是最适合的人选。特别是对沈朝慧而言，沈从文在她失怙之后把她带到北京，是她成长中最重要的亲情，养育之恩深重如山。她一定会全力支持这件事情。
果然，一到刘先生家，出来一位女士，皮肤白皙，典雅端庄，热情将我们引入客厅。但这是沈朝慧吗？看年龄只有五六十来岁。如果是沈朝慧至少得七十多了。心中犹疑，不敢造次。女士从内屋引出一老者，高个，美髯，清癯，长发，一派精神矍铄，仙风道骨的感觉。毫无疑问，这就是如雷贯耳的大雕塑家刘焕章先生。甫一坐定，便说明来意。事先校友会副会长李荣光已经和他有所沟通，老人没有任何犹疑，满口应承下来。
只是焕章老人性格如雕塑，语言不多，问则说，不问就如雕像般沉默。正像黄永玉描述的那样：“话说不上十句，很少用形容词和副词，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完全是个干脆到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就打住，说那些废话干嘛的感觉。
只好转移方向，和这位女士开聊。东一句西一句，终于听到她说她们女儿怎么怎么的。看来这位女士不是焕章先生的女儿，而是他夫人沈朝慧。这个时候我才敢接起话头问：您就是沈朝慧女士？ 她说我就是啊。 一张发黄的历史旧照，转瞬间就成了眼前这个鲜活的历史人物。那个曾经出现在沈从文文字中且让我读到隐痛的小女孩就在眼前。七十多岁的人，怎么看都只是五六十岁，岁月沧桑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悲情色彩，相反她热情开朗，一身朝气，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心胸担当那都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记得章诒和在《往事并不如烟》一书中描述康有为的女儿，无论多苦，那身贵族气派就没丢过。 沈朝慧的母亲是沈荃在溆浦驻防时，溆浦县城一瓷器店老板的女儿，名叫罗兰。罗兰年轻貌美，算得上是溆浦城里一枝花。沈荃去世后，1958年，沈朝慧从湘西到北京，投奔伯父沈从文，在二伯父家里，沈从文为沈朝慧遮风挡雨，他们相濡以沫，情同父女。
临别，焕章先生赠我一本他的作品集。晚上回到女儿家迫不及待认真拜读起来。 焕章先生的作品真如其人，有燕赵风骨，大气磅礴，同时又能体察精微，做到细腻如丝。他即能在传统与现代中穿越，亦能在厚重雄浑和温润柔美中各树标高。看得出他将内心厚道转化成他美学上的追求，总是在厚实感、沉重感、静谧感和柔和感上着力雕刻；亦看得出他总是力求突破，在变形、夸张、抽象方面寻求新的表达方式。从数百件作品所呈现的形式感判断，他的美学源头非常丰富，既有原始人类早期泥塑和陶艺的孑遗，也有西方现代派美学的影子，更能强烈感受到的，是他对脚下这块土地上那些生命的真实形态的本质把握。 雕塑，是把脑子里那些行于万千世界中流动的生命，固化成最能表达的形式，以传达出创作者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感觉。流动到凝固，本就是生命的原态，雕塑家比一般人更能感受这种过程，他们用眼力、臂力和心力，塑造一尊尊个性和意蕴丰富的塑像。
焕章先生一辈子就在工作室里叮叮当当凿出雕像，实际上他凿出了自己一生的风骨和价值，他性格充满了雕塑感，就像他自己的作品，硬朗、率真、执著、坚韧、阳光。 他今年八十七岁了，还在他的工作室进行创造性工作，他在雕刻他的作品，他也在雕刻他生命最后一件作品，那就是他自己。 我们祝愿他在雕刻他自己这件作品不要太久，就在一百二十岁时收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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