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见（小说） 烟轻岸柳 到上海参加文化交流活动，今天是最后一天，我们定了D3046返程车票下午六点离沪。得知附近有所大学，下午有一场作家叶辛的讲座，同有关部门联系后，我们去旁听。 浦东新区的路修得很宽阔，我们的车很顺畅地到了临港沪城环路1111号,＂上海建桥学院＂几个大字镶嵌在黑色的大理石上横卧在学院的大门口，一眼望去校园里紫红色的建筑物在白色线条的装饰下显得醒目、大方、热情。 工作人员领我们到了新闻传播学院四楼的演播厅。讲座两点开始，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在后排找个座位坐下环顾着窗外，远处有一片油菜和桃林，花早已开过应该结了菜籽和小桃。看着一栋栋漂亮的教学楼还有一个个温馨的窗口，心里有些不平静……。前段时间从微信里得知我有位同学在这个学院当教师，四十多年没有联系，没有电话，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年，那天。我走进二中文艺队罗老师的寝室，看见一位女生正坐在那儿很认真地听罗老师讲话，两条乌黑发亮的发辫垂在白衬衣的双肩，时不时地点头说话惹得辫梢上的两朵小花上下起舞。 ＂罗老师，明天去186部队演出的汽车联系得怎样了？＂我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哦，我们正在谈这个事。来，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队员曾咏清，她爸爸是军分区的政委，我想请她爸爸帮忙联系一下汽车…＂罗老师指着这位女生告诉我。 ＂这是你们的队长，秦时月。＂ 曾咏清赶忙站起来，把辫子往后一拨，抬起头来看着我，大概是不大习惯跟高年级的男生说话，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两只眼睛像两潭清水镶着一对黑色的宝石，静静的看着我，我有些乱了，深怕被那两潭清水淹没…… 赶紧说：＂我认识你，你是小常宝！＂我的手在裤兜里动了一下，想抽出来跟她握个手或者是拍拍她的肩膀，但一想她是女生，算了。 ＂全校汇演，你演巜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演得不错，像个假小子…＂我的话刚一出口，就发现那里不对，曾咏清不理我了，眼睛看着别处。 打那以后，我们很少说过什么话。但有一句话必说，每次宣传队集合，我在队前点名： ＂曾咏清。＂ ＂到！！＂ 可能是她刚进宣传队有些兴奋，也可能是她是军人的后代有些气质，她的声音又亮又脆，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我的嘴角动了一下，想为她点个赞，但还是忍住了…… ＂老师，旁边座位有人吗？＂我的回想被一位前来听讲座的女生打断。 ＂哦，没有，你请坐。＂我打量着这位女生：V领的白色中䄂T恤，领口和袖口撞色着藏蓝色的条纹，搭配一条藏蓝色简约半裙，裙边撞色着白色的条纹。抹着淺淺的口红和淡淡的眉毛。一头乌亮浓厚的长发，象黑色的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 我想到了我们那年的美丽。我们到一家企业去演出，单位拉道具的汽车都来了，队员们忙着化妆、收拾布景、灯光…，可曾咏淸还没有到，她在芭蕾舞剧巜白毛女》里演灰毛女，没有她这个节目演不成。队员们在校园里到处找都没找着，我让刘继红赶紧到她家去找，没多久她们俩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刘继红叽叽喳喳地说她家有个什么什么急事，什么急事我也没有听清。 ＂赶快化妆！要出发了！＂我几乎是吼着说。然后又对徐栀香大叫： ＂徐栀香！过来！帮曾咏清化妆！＂ 曾咏清站在那里一脸地诚恐诚慌，眼眶里转着眼泪，我意识到可能是我的态度吓着她了。只好压低声音跟她说： ＂到罗老师隔壁的杂物间去化吧，莫让罗老师看见，小心他K你。＂ …… 开始清点人数了，我到杂物间去看她，徐栀香正细声细语地对她说： ＂你的五官很好，很好化妆，也很上妆。别动…把眼睛闭上…要定妆了…＂ 擦掉定妆粉，我眼前一亮，这那是曾咏清啊！那黛色的眉毛挑起了两颊纷飞的桃红，画着眼线的长睫毛围着一对黑色的露珠，殷红的唇际掠过一丝轻轻的微笑，搅动了两腮淺淺的酒窝…… 我赶紧转身离去，脚步有些慌乱。 ＂同学，几年级了，哪儿人？＂我的思绪回到了眼前。 ＂大一，武汉人。＂ ＂哦，咱们是老乡啊！我是黄石人。＂ ＂您酿好唦！＂她一听是老乡，立马改汉腔。 ＂好，好！＂随后我问了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伙食好不好、校长姓什么、校办在哪里？ ＂吃饭每天花三十到四十元，吃得还阔以，不是蛮照叶。只要你不苕吃哈胀，一个月千把块钱就可得啦。＂ ＂寝室里面有空调，但电费要自己掏。晚上十点半息灯、断网……＂ 说着，说着，讲座开始了。 大屏幕上，打出一行大字：叶辛 《孽债》在中国和海外 叶辛走出来了，我有些激动，站起来为他鼓掌。 叶辛是我很崇拜的作家，我们有着共同的知青岁月，我很喜欢读他的作品，电视剧巜孽债》里的插曲至今我都会唱：＂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没有我的家，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我在大冶还地桥插队，有一天收到一封来信，没有地址。很秀丽的钢笔字： ＂我认识你很久，但是你不知，…希望，能做你的战友。清＂ 直觉判断这是一位女生，而且很聪明，不告诉你地址，不告诉你姓名，从而引起你的注意。这是谁？从口气看是位熟人，从行文看有文字功底，从内容看她能歌善舞。我找出高中毕业时几位女队员送给我的日记本，上面有赠言笔迹，对照后好像都不是。女队员的面孔从我眼前一一闪过：是蔡薇？不是，听说她到美国去了。是刘继红？不是，她的性格不会这么含蓄。是王润心？更不是，她没有那个胆量。是曾咏清？我有些犹豫了，我离校后她爸爸工作调动全家去了海南，此后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她的家教很严，这个＂清＂是她那个＂清＂吗？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母校…… 曾咏清到宣传队后，我才知道我们两家相距并不远。宣传队晚上演出或者排练很晚才能回家，我发现走在前面的一位女生就是曾咏清，这是一条偏僻的路段行人很少灯光昏暗。凭着一个大男生的感觉，我要保护她送她回家。我远远地跟着不让她发现，有一次，她走到一个拐角躲起来，等我走到跟前突然站出来，不说话就这样看着我，我慌了像做小偷被人发现，不知道脚往那个方向挪。 ＂我…我…，你…你…＂结巴了，好没面子。 ＂你家也住这里？＂她给我下台阶。 ＂哦，对对，前面…前面…＂ ＂那你先走吧。＂ ＂好好，我先走了…＂心里暗暗叫苦，我往哪儿走呢？我家早已走过了，前面没有我的家…… 有次演出，舞台是临时搭建的，木板拼接的台面铺一层油布。曾咏清和一群女队员在上面跳＂大红枣儿送亲人＂芭蕾舞鞋卡在木板缝里她突然倒下了，但她很快爬起来继续跳。演出结束，她的脚已经肿得穿不进鞋子，坐在地板上暗暗掉泪。我跟罗老师说送她回家，挽着她先是一踮一踮地走，后来是一拖一拖地走。 ＂还是我背你吧。＂我又一次跟她说。 她再没有拒绝，眼睛安静地看着我。背着，背着，感到个子不高的她怎么挺重？原来她一手抓着我的肩膀，一手撑着我的背。 ＂用两只手抓着我的肩膀。＂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走着，走着，她睡着了，双手紧紧围着我的脖子，脸蛋贴着我的肩膀，轻轻的呼吸吹着我的耳根……，背上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让人感到昏旋，脸像着火一样地难受，慌乱的心跳打乱了我的脚步，她惊醒了。 ＂到家了？＂ ＂没有，快了。＂ ＂我睡着了？＂ ＂没有…没有…＂ ＂累了？说话哆嗦？＂ ＂没有…没有…＂ ＂放我下来吧。到了我家大院门口了，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挣扎着下地了。 ＂谢谢你！…＂ 黑暗里她看了我一眼，一道闪光掠过她的眼睑，不知是月光还是没有擦尽的泪光……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拒绝我送她回家。直到有一天，晚上演出完送我们回家的车在半路上坏了，队员们三五成群结伴步行，一路上大家又说又笑又唱又跳又一个个分手回家，最后只剩下我们俩了，那天的月亮好圆，月光照在曾咏清那还没卸妆的脸上，又黑又长的眼睫毛射出波浪般的光芒。我们静静地走着，默默地想着，偶尔交换一下目光和微笑…… ＂曾咏清！＂一声大喊从路边崩出。 ＂啊！…＂曾咏清吓得抱住了我的手臂，又突然闪电般地跳开： ＂妈妈！＂她惊恐得大叫。 ＂小小年纪！这么晚还不回家！你们想干什么！＂ ＂阿姨，我们…我们…，车…车…＂我想解释却语无伦次。 ＂谁是你的阿姨！你是谁！…＂。 曾咏清被她妈妈拉走了，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第二天文艺队集合点名时，曾咏清回答的声音是弱弱的，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我的手随着她的声音抖了一下，眼光无力地飘过她的头顶…… 不久我下乡当知青了，离校那天在校园里和队友们告别，人群里没有寻到她的身影。 当我们的车队离开了繁华街道，人行道上突然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曾咏清！曾…＂我叫出了声音。 她追赶着汽车，挥舞双手向我喊着什么，已经听不清…，那个挥手的小点渐渐远去，我的眼晴慢慢模糊，那个小点从此凝固，那个时刻从此停顿： 再见了，妹妹 停下你的脚步 腿伤你不能追 放下你的双手 擦干你的眼泪 等着我，妹妹 收回我的目光 记住你的笑脸 待你长发及腰 带你走遍天涯 …… 叶辛的讲座三点半结束了，剩下的时间是和学生们互动，我从后门悄悄走出了演播厅。按照那位女生的指点，我找到校长办公室，敲敲门： ＂请问，您是潘校长吗？＂ ＂您是…？＂我说明了身份。 ＂哦，好，欢迎，欢迎，我知道你们的到来…＂潘校长初看一眼像台湾的连战，但他的脸比连战圆，头发也是谢顶了，白衬衫上系着一条蓝白点的领带，很智慧，很和蔼的一位知识分子。 ＂潘校长，真不好意思打扰您，因为我们就要离开上海了，时间上很紧。我有位同学在您的学校当敎师，我们四十多年没有联系了，我没有她的电话，不知您能不能帮我找到她。…＂ ＂哦，有这么巧的事？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分学院？＂ ＂她叫曾咏清，好象是在信息什么学院。＂ ＂信息技术学院。好，您等等，我跟他们刘院长打个电话。＂ ＂喂，刘院长吗？你们那里有没有一个叫曾咏清的老师?＂ ＂哎，对，叫曾咏清，曾咏清。＂ ＂什么，没有？＂ ＂她是辅导员。＂我赶紧插话。 ＂她是辅导员，对，辅导员…＂ 等了一会儿。 ＂没有，真的没有。＂校长把那边查的结果告诉了我，看到我有些疑惑，校长又说：＂我们这里有好几所大学，会不会在他们哪里？＂ 我向停车场走去，要离开这个学校了，我凝视着那些教室的𥦬口，希望能看到曾咏清的身影。 心里有些忐忑，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如果曾咏清真的从对面走来，我们还会认识彼此？ 初见在我们生命最年轻的时候，相逢却没能相爱，相知却没能相依，走过了一辈子的平淡流年，心中早已没有了悲喜，流连在这个陌生的校园，寻找着那个红尘深处的身影，憧憬着那年那月的美丽，心中升起一段莫名的柔情……。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我的目光停留在㝉传栏上，一群教师的合影，背景是＂信息技术学院＂，我辨认着每一张面孔，第二排左边第一个有张疑是曾咏清的面孔。她的笑容有个特点，就是非常地灿烂，如果笑能论＂个＂的话，那么她的一笑是别人的两个。我赶紧拿出手机隔着玻璃拍下来。 五点半我们到了上海南站。我再次打开微信，写： ＂在吗？＂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回音，我失望了把手机装进口袋。 ＂在。＂有人呼我，一看是曾咏清。 ＂在哪里？＂ ＂下班，在地铁。＂ ＂你从哪儿下班？＂ ＂建桥啊！＂ ＂你不在建桥！＂ ＂在！＂ ＂不在！＂ ＂在！＂ ＂不在！校长说你不在！＂ ＂哈哈，秦哥，你又在编小说。＂ ＂下午学校是不是有场叶辛的讲座？＂ ＂是啊，我也去听了，坐在第一排。＂ ＂校㝉传栏有张教师的照片，你是不是第二排左边第一个？＂ ＂是啊是啊，你真是在我们学校，你是怎样跟校长说的？＂ ＂我说，我有个同学叫曾咏清……＂ ＂哎呦，天啊！我在这个学校叫曾丽雅吔！……＂ ＂啊！…＂我的手机差点脱了手。 …… ＂秦老师，开始检票啦。＂同事提醒我。 ＂为什么是曾丽雅呢？为什么是曾丽雅呢？……＂我念叨着。 车启动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明白，曾咏清不在这个城市里。她和我们一起围着风琴唱着新歌＂毛主席派来的好门巴＂，她和我们一起跳着芭蕾舞＂大红枣儿送亲人＂，她和我们一起背着背包下乡演出走在春天的田野上…… 广播响了，美籍华人蔡薇的歌声在车厢里回荡： 又是一年雪花飘 不知妹妹你在哪 那把镰刀哥哥带身边 那朵窗花不知在不在 青丝悠悠走到白发 不见了妹妹那根红头绳 …… 二零一六年六月二十曰 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