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孟军的散文诗||《清风把明月带往他乡》(组章)
杨孟军的散文诗 《清风把明月带往他乡》(组章) 《芦苇荡》 芦苇荡里一定有些什么,是我不曾见过的。 譬如年年迎着桃花汛,游来游去的水鬼;譬如三大爷用船篙敲碎的,两个鬼子的头盖骨;譬如传闻里大而白的月亮升起时,在苇子里擦洗身子的寡妇秀莲妹子…… 芦苇荡里一定有什么在不断引诱着我。 野鸭凫在水面,波纹一圈圈散开,水草开细碎的紫花,蜗牛沿苇草的叶片很快抵达春天;我们光屁股下河摸虾,有幸摸到生锈的铁锚、古旧的铜钱或光滑的彩色石子;我们用柳条串起一条条河鲫,从苇丛里扒拉出一大窝有着褐色斑纹的水鸟的蛋。 我们围着枯草点起的篝火,把暮色溶进大人们紧张不安的叫唤声里,全然忘却了,传说中专门等机会抓小孩做替身准备转世投胎的水鬼,和最终投河自尽的秀莲留下的千百种或悲情或香艳的传奇…… 芦苇荡里一定有什么让我们迷失之后再无法转身。 童年的梦,缀在父亲晾晒多年的渔网上,一拉就破,被金色的夕光细细缝补。 推土机开来了,挖掘机轰鸣不止,野鸭噗啦啦飞出苇丛,而我随那条漏网之鱼,已游出了很远。 当第一朵雪花飘下,记忆中的芦花就白了。 茫茫的一片,吹过水湄,吹过曾经反复在苇草之上拔节或枯瘦的故乡的头颅。 大而白的月亮躺在不再清亮的水洼里,像一面古老斑斓的镜子,像空洞的眼眶里噙住的一滴硕大的泪…… 《河流记》 总要以倒叙的方式,我们才得以认识一条河流—— 籍籍无名或声名显赫,磅礴纵横或娟秀文静。 它们曾有的温润与澄澈、清凉与浑浊,都嵌入了每一枚圆形的卵石,平躺在古老的河床之上。 我们总要在浪涛散尽的时刻,才能听到历史里的那些回声;我们总要在河流消逝的地方,才能指出它业已湮灭的足迹和出发的源头。 如同缘着蝶翅找到废墟中的花朵,沿着灰烬看见火焰金色的手指。我们总要在沙砾扬起成灰的时刻,才能停止幻想,张开夜的旗帜,把双膝跪倒于渐次冷却的尘埃。 一条河流,收集所有的泪水,让一盏灯火回到枯草的体内;让一盏春风蜿蜒出崭新的风景。 它的痛楚、颤栗、挣扎与喘息;它的激越、奔腾、迂回与啸叫,如隔世的鼓点,正骤雨般敲在紧绷的羊皮之上。 而这一切缅怀与显现,只是一种无用的复制或修补。 一条河流,在途经我们的时刻,已全然带走它的全部。缘木求鱼,我们能够追回的只是我们自身丧失的那一小部分—— 黑色水流之上低垂的光阴与过于茂盛的芳草; 暮色与日光掺和时被惊起的翅膀; 独木成舟、山洪乍泄时的犹疑与决绝; …… 一条河把无限空茫的时光留在身后;一条河把开阔与逼仄的命运留给追随者的脚步。 在庞大的水系族谱里,一条河只是一根纤细的琴弦,一根可以随意拉伸或折断的神经。 在一条河的褶皱与背影里,我只是一株褐色干枯的苔藓,一块依附于血肉丰盈的母体恣意生长的可耻的胎记。 至今犹带着一粒盐的全部洁白与感恩,以顺叙的方式开始流淌,在尘世里暂且倾听自由的水声! 《今夜的月亮会是一个暴君》 今夜的月亮会是一个暴君。 所有月光朗照的地方,都是他行将收复的疆土;所有举起的头颅,都是他可以随意杀戮的臣民。 明月几时有?无需把酒,无需叩问青天—— 明月自会跳入你的胸怀;明月自会搅动天下的江河;明月自会抬升山岳,赐予你一世痴狂或半生零落。 今夜的月亮会是一个暴君。 他可以磨出锋刃,让你快意地领受肺腑之中的冰雪; 他可以燃起烽火,焚毁古书之上镌刻于心的那些潋滟诗篇; 他可以任性地安排,一场又一场聚散离合。 你只有俯首称臣; 你只有低眉顺目; 你只有假装从未觐见过天子的威颜—— 在今夜,默默耕耘那半亩渐渐茂盛的乡愁。 《青红与皂白》 一条江水,在秋天消瘦下来。 仿佛蝴蝶运来的灯火,被染上尘世的各种颜色。可以吹拂、可以折叠,可以成为秋风反复朗诵的诗篇或悼词。 我们在背朝江枫的地方交谈。 草木青黄,枝叶倾偃;江边的鹳鸟,踩着粼粼波光,不惊动时光的静好与眼底的微澜。 一些枯黄的叶子,悬浮于微尘之上。 内心隐忍之人,放出光,放出热,放出血液中裸呈的锈迹与斑斓。回到低洼之所,或在自己的影子里听风。 玫瑰不属于秋天。 绽放与打开,是灵魂的两种向度;青红与皂白,是情感的两种曲直。 雏菊。马蹄莲。一滴水养活大片清秋。 在玻璃器皿里,思念会被反复触摸,夜晚会被重新赋予它独特的形状。 而你的眼波,是溯江而上的游鱼! 把荒野劈开。 一列火车,一棵老树,在反复的相互抵达中谋杀了远方。 秋天,说不出更多苍青的理由。 那么,不管青红与皂白,我们仍可把酒言欢。 我们仍可隔着一川江水—— 说此生犹可追忆或期待。 《喊雪》 六角形的雪花,有六种方向、六种晶莹的暗器或六种蓝色的忧伤。 而故乡,在六种方向的尽头,反复演练着温暖的对白和辽阔的苍茫。 雪花,是喊下来的。 村头的老槐树最先开腔,喊来老北风,收走黑色枝条上零星的枯叶; 雪花,是喊下来的。 村边的小池塘张开皴裂的唇,喊来满野的冰凌,挂满枯干消瘦的苇丛和倾轧交错的荷梗; 雪花,是喊下来的。 开始是雪籽,细细碎碎,冰晶一样,敲打着灰色的瓦片和拱形的石桥。 火塘里的枯枝正旺,红红的火苗,映红父亲古铜色的脸膛和脸上沟壑般纵横的皱纹。雪籽落在那些蜿蜒的河流里,荡出欢乐的笑纹。 接着是绵软飘飞的雪花,白蝴蝶一般,吻过村头地里的麦子和母亲被风吹乱的发丝。 鬓边那一朵小小的雪花,毛茸茸地、颤动着明亮的光芒的翅膀。母亲推开木门,逆光中的身影被墙头厚厚的积雪照亮。雪花安静下来,调皮地,使劲往母亲的怀里钻,弥漫出一层薄薄的、温暖的水雾,笼罩着旧时的光景。 雪花,是喊下来的。 大寒时节,远方的游子,喊下一场漫无边际的月光,覆盖逐渐黯淡复又明亮的故乡。 《清风把明月带往他乡》 我认识的那枚月亮,必然与你认识的有所不同。 他曾依偎于母亲的怀抱,带着柔弱的光,在夜晚低低吟唱——月亮粑粑,里面坐个爹爹……唱着唱着,月亮就圆了、满了,我就困了、倦了;月亮偷偷溜进稀疏的蚊帐,变成大而香糯的糍粑,抚慰我童年饥馑的梦境。 我认识的那枚月亮,必然与你认识的一般模样。 他满怀的温情与清冽,朗照蜿蜒的流水与两岸葱茏的树木。蛙鸣掀起蓬勃的潮声,稻花扬起细碎的花粉。月夜里,我和父亲下河网鱼,趟过一丘丘清亮的水田,忙着把满篓肥美的鱼虾和满野的月光带回家门。 月光下,少年的歌声在久久回荡——“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 那时的月光,明亮如火热的阳光,煮沸了故乡的山山水水。 月光也有用旧的时候。 老屋的檐下,燕子来了又去; 老屋的墙根,青草枯了又荣; 别人家的田地已种满烟叶、绿色无公害有机蔬菜等经济作物,而父亲那几亩翻耕了大半辈子的稻田,却在沉睡中渐渐露出萧疏的模样。 老屋灰色的瓦片被风摇动翻阅,单薄的椽子被夜行的猫踩断。雨水漏下来了,在雪白的粉墙上留下斑驳的印渍;月光漏下来了,在年迈的父亲心头留下空空的叹息。 清风一年一年,忙着把明月带往他乡。 我只能剪下一轮忧伤,在今夜,贴往故乡的方向。 清风一年一年,还会把明月送回家乡。 听父亲说我们村开始试行土地经营集中转让,危房拆建、生活垃圾集中处理工作正如火如荼,蓬勃开展的美丽乡村建设,必然能唤醒这片土地上沁出的最美月光。
作者简介: 杨孟军:网络笔名相逢一笑紫陌,男,汉族,湖南宁乡人。70后,教师。诗歌作品散见于《星星》《天津诗人》《理论与创作》《澳洲彩虹鹦》《中学生百科》《湖南教育》《中国教师报》《长沙晚报》《科教新报》《淮风》诗刊、《红尘》《湖南诗人》《贵州文学》《诗文杂志》《诗歌周刊》《芙蓉锦江》《赣西文学》《敦煌诗刊》《中国诗赋》等数十种刊物,入选《诗屋》《新世纪诗选》《中国青年诗选》《中国诗歌精选300首》《中国散文诗人》《民间诗人一百家》《梦里寻诗牵百度》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蓝调忧郁》。 诗观:诗歌,是灵魂私生活的切片,是一个人的秘境,必定带有独特的指纹和体温。诗歌是一种美的克制与无限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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